——形影相随的好姐妹要不要设防?
【非虚构中篇小说?勘定稿】
孟繁森 (中国作家)著
【作者照片】
内容提要:
这是一个发生在非常时期的爱情故事。故事的男女主角家庭背景悬殊,将军的女儿爱上了农民的儿子。消息传出,引发一系列亲情友情和爱情纠葛。女主父亲拍案而起,执意棒打鸳鸯;双面闺蜜醋海翻波,编造剧情,颠倒黑白,蓄意离间。终至有情人劳燕分飞,难成眷属。莫名其妙的男主,几十年间寻迹追踪,跋涉求解,却无法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……
题记:
“我是农民的后代,你是高干的千金,如果把我和你用一个符号连接起来,那么这个符号就是不等号,这个算式也就是不等式。
“如果我们的爱情真是一道不等式,那也是两边之和大于第三边的三角不等式——本来我和你相加才是两边之和,但不知后来你的闺蜜怎样篡改了我们的作业,我被改成了不等式里的第三边。”
目次:
1.乡间来客/ 2.人间六月天/ 3.军礼/ 4.“洋学生”/ 5.以书传情/ 6.表白/ 7.广而告之的秘密/ 8.情深深,夜绵绵/ 9.棒打鸳鸯/10.意外情报/ 11.出语伤人/ 12.断水深流. 13.别无选择/ 14.防火防盗防闺蜜/15.寒冷的冬天/ 16.噩梦惊魂/ 17.相逢一笑/ 18.冰释前嫌/ 19.无颜以对/ 20.平行四边形
1/ 乡间来客
【起幅】【移镜头】地球仪缓缓旋转,逐渐凸显出全国版图的三维立体模块。
镜头慢慢向前推移,全国版图的模块逐渐放大,一队队稚气未消的青年学生,手擎印有“上山下乡”字样的旗帜,向四面八方奔跑,很快将红旗插遍用不同色彩标示的各个行政区域的板块,五湖四海一片红。
【图1:把上山下乡的红旗插遍全国】
【画外音】这是一次历史性的大迁徙,是人类历史上更大规模的城市人口向农村转移的大事变。
【特写】对准报纸刊登的文件内容:“学制要缩短,教育要革命,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统治我们学校的现象,再也不能继续下去了。”
【特写】对准报纸刊登的文件内容:“现行的升学考试制度基本上没有跳出资产阶级的框框,必须进行改革。”
【特写】对准报纸刊登的文件内容:两所中学的高三班学生写信,强烈要求废除旧的升学考试制度。
【图2:各地集体户外景拼图】
【画外音】【音画同步】“农村是一个广阔的天地,在那里是可以大有作为的。”(镜头扫过各式各样的集体户居住点外景)全国各地以初高中学生为主体的近2000万知青,分期分批地从城市涌向山村和乡下,住进国家出资搭建的砖瓦房——“集体户”。
【跟、摇】【日外】东北平原远景,最后锁定一个名叫菜园子的小村落。
【图3:小村菜园子】
【画外音】【空镜头】这是一个名叫菜园子的小村子,是一个以种植玉米、高粱、谷子、大豆等作物为主的普普通通的村落,而不是什么蔬菜种植基地。那么,它为什么叫菜园子呢?是跑马圈地开荒占草时期这里曾有人以种菜为业,还是附近哪个大户人家曾雇人在这里种菜,为其长工们提供大锅菜的食材?谁也说不清,连久居这里的“坐地户”也不得而知。
【空镜头】【秋日外】推出菜园子南梁玉米高粱丰收在望的景观。
【图4:丰收在望】
2/ 人间六月天
【切】镜头切入小村子靠近生产小队队部的砖瓦房里——集体户十五名男女知青的生活起居之所。
【图5:多年后被转卖改为民房的集体户旧居】
【摇镜头】【日内】用红砖水泥砌成的墙壁,将集体户的砖瓦房分隔为三个单元和一个走廊:靠西头的单元是仓房和厨房。进了厨房右拐,推门可见一个走廊。走廊右侧有一个门,通往五个男生住用的单元,单元里的土炕上,散乱地摆放着他们的行李铺盖。走廊尽头还有一个门,通往一个更大的单元,单元里的那铺大炕,是十个女生休息的通铺,她们的行李铺盖整洁地排列在炕上。
【入画】【晚内】傍晚,厨房里,一个身材高挑的长辫子女生,小臂上戴着绿地白花的套袖,手里握着长柄铁铲,正在用力地翻炒热锅里的豆角。她汗流满面,时不时抬手抹一把额头。忽然,她感觉锅里的声音越来越小,回头喊了一声“加把火”。站在她身旁的大眼睛女生,急忙拽了一把高粱秸秆,抵在左膝上折断,弯腰塞进灶膛。但是灶膛里的火苗已经熄灭,被雨淋湿的高粱秸秆放进去后,猛地冒出一股浓烟,厨房里烟雾弥漫,两个女生被呛得连连咳嗽,眼泪也流了出来。
【落幅】【大全俯】TMD,这个破灶坑,每次轮到本姑娘的饭班子,都会找麻烦。叫燕杰的长辫子女生抱怨说。
集体户的知青集体起伙,轮流值班做饭,两个人一班,一个星期轮换一次。1969年6月7日,是燕杰和大眼睛女生艾平值班。
艾平上身穿着深蓝色的双排扣列宁服,下身穿的是黄里泛白的旧军裤。见灶膛里的柴禾不起火苗,她急忙跑到外面抓来一把干树枝塞了进去,又找来一张旧报纸,用火柴点着后再把树枝引燃,塞到高粱秸秆下面,很快,湿乎乎的高粱秸秆就被燎干烧着了。火越烧越旺,锅越来越热,燕杰有点手忙脚乱,菜还没熟透,粘在锅底上的豆角就焦了,一股糊味扑鼻而来。
坏了坏了,快放大葱!燕杰叫道。
艾平从仓房里拿来两棵大葱,剥皮扯断,扔进锅里。
可是已经来不及了,一锅菜,无可挽回地烧焦了,糟糕!重新做菜也来不及了,生产队收工了,门外响起一阵凌乱的脚步声,十几名男生女生有说有笑地陆续进了厨房。
有个叫吴天的男生,人高马大一身膘,大家都叫他胖子。胖子尝了一口盛到碗里的菜,马上吐了出来:
哎呀,又咸又苦还他妈糊了!怎么搞的啊,圈子们?
你怎么说话呢?燕杰愤怒地质问胖子。
你们把菜炒坏了还想要表扬啊?擦!
你骂谁?
就骂你,CNM的!
CNM!
哎我说你个圈子,你长那玩艺了吗?胖子一脸坏笑。
我让我哥……
哈哈哈哈,众人哄堂大笑。胖子也忍不住笑了起来。
别胡闹了!快吃饭吧!马宁喊道。
马宁是这个集体户的户长,性格沉稳,不苟言笑,常常站在道德制高点上指指点点,发号施令。
燕杰心里委屈,没心思吃饭,等大家都吃完了,她含着眼泪,和艾平一起洗了碗筷,回屋坐在炕沿上发呆。艾平走过去,拉了拉燕杰的胳膊说,别难过啦,走,到外面散散心去!说着拉起燕杰出了门。
艾平和燕杰是朝夕与共的朋友,但两个女孩的外貌和性情,差异比较明显。
燕杰貌不惊人,但大方,豪放,性子有点儿野,村民们给她送了个绰号:“山东子”。
东北很久以前就是一片移民的热土,所谓“闯关东”,主要就是指去东北。闯关东最多的是山东人,他们甚至在关东许多地方“复制”山东村,将齐鲁文化平面移植到东北;他们“聚族而居,其语言风俗一如旧贯”。也有不少山东人是零星分散地“闯”入东北人群落的,这些较早移居东北的,生活习惯和语言等逐渐被东北原住民同化,往往和原住民一样以正宗的东北人自居,一样不想让更多的人分占他们的生存资源,一样对比他们晚些“闯”过来的人,抱有一种狭隘的排斥心理和地域性歧视。加之晚来人的原籍口音浓,咬字儿重,声音高,所以就叫他们 “山东棒子”,却忘记自己也曾是“山东棒子”。
五十步笑百步!
在东北,“山东棒子”是个含有贬义的称呼,这个词还衍生出另一个近义词:如果一个人的脑袋长得“前锛子后凿子”,五官夸张,浓眉大眼,鼻掀嘴阔,说话再带点儿野性,东北人就会称他们为“山东子”,虽然把“山东棒子”的“棒”字省掉了,但也不是什么褒义词。
燕杰算不上漂亮,她肤不够白,貌不够美,前额还有粉刺,但她个头高挑,五官端正,身材比较有型,声音也很清亮。所以村民们叫她“山东子”,未免有失夸张。不过燕杰对这个称呼似乎并不在意,听到别人这样叫她,也不懊恼,有时还习以为常地答应一声“哎——”。当然,村民们叫她“山东子”,并没有什么恶意,还带有某种亲切的成分。因为她虽然有点小狡猾,小性子,不过给大家的总体印象是比较聪明,大方,而且大家经常让她唱歌,叫她唱她就唱,性格挺讨喜,大家也不烦她。
艾平的身材不输燕杰,可以说和燕杰有得一拼,算得上那种“无理数前三位0.618”的黄金比身材。而且她不但身材好,脸蛋儿也漂亮,美,加上为人自重且略带矜持,颇有大家闺秀的范儿。但她的美不是那种令人惊艳的美,她的脸形也不是公赞的那种蛋形脸,而是比蛋形脸圆润,比圆形脸清秀,五官端正,画风内敛,笑起来让人感到很亲切的那种自然美。这种美,不像夏日的骄阳那般炽热,而是像春天的和风那样吹面不寒;这种美也不会激起别人的轻浮念头,只会让人产生仰慕和尊重。
艾平和燕杰虽有这些差异,但学历相同,年龄相当,都是爱唱爱跳的文艺范儿女生,有着相近的志趣,共同的话题,而且铺位相邻,挨着休息,自然而然就成了闺蜜。
燕杰遭到胖子羞辱,很不开心。艾平记得书上说过,“有人分享,快乐加倍;有人分担,痛苦减半”,就想陪她散散心,安慰安慰她。
她们从集体户走出来,沿着横贯小村东西两头的中央土路(村民叫它大道),自西而东,边走边聊,从一家又一家的门前路过。
北方春来晚。南方的六月已是初夏,北方却是樱花初绽,杏花含苞待放,暮色里,晚风中,飘荡着春天的气息,让艾平联想起民国名媛林徽因那首诗:《你是人间的四月天》:
你是四月早天里的云烟
黄昏吹着风的软
星子在无意中闪
细雨点洒在花前
……
你是一树一树的花开,
是燕在梁间呢喃,
——你是爱,是暖,
是希望,
你是人间的四月天!
【图6:麦塞夫家1968—1969年老房子的坐标】
艾平和燕杰信步走过了老尖儿家和曲子家的房前,不知不觉走到了麦赛夫家的南门前边。
那时乡下还没通电,家家户户都是点煤油灯照明。艾平朝麦赛夫家窗前的灯光望了一眼,心有所感,扭头看看脸上写满不开心的燕杰,悄声说道,哎,别难过了,我跟你说点事儿吧!
说什么呀?想说就说呗!
哎,我问你呀,你觉得麦赛夫这个人怎么样?
听麦赛夫三个字,燕杰略显懵懂地问道:
什么怎么样?你喜欢他了?
嗯……
嗯什么嗯呐,别吞吞吐吐的。是不是喜欢上他了?表白了吗?
没有啊!我想——我想让你陪我去见见他呢!
让我当电灯泡啊?亏你想得出这样的损招儿!
我一个人去,心里没有底。
嗯……明天吧,明天我陪你去,今天我不开心,别影响你的情绪,好吗?
好,一言为定。
哎,对了, 麦赛夫好像挺浪漫的,你和他好,他肯定会kiss你吧?
想什么呢你,看我怎么样收拾你个死丫头!艾平说着就拉住燕杰的胳膊,使劲胳肢她,痒得燕杰连连求饶。心情,也随之好转。
3/ 军礼
得知艾平喜欢麦赛夫,燕杰并未感到有多意外,她曾在一个公众场合,目睹过他们互动的一幕,只是当时没有多想。
那么谁是麦赛夫呢?麦赛夫是本村的一位小伙儿。
原来,长春的知青来到这个小村子的时候,麦赛夫也刚从外乡的中学回到这片生他养他的土地。大学停办,中学停课,全国各地无论城市农村,无论高中生初中生,也无论是否毕业,一律失去升学机会,只能怀着失望的心情,走进希望的田野。与城里“下乡知青”不同的是,像麦赛夫这样家在农村的青年,被称为 “返乡知青”。
当时农村的基层组织形式是人民公社,人民公社的结构分为三个层级,公社下设生产大队,大队下设生产小队。所有制形式是队为基础、三级所有,劳动形式是全体社员一起劳动,“大帮轰”。生产小队有两个领队干活的小组长,老罗和“黑发子”,二人轮流当班。每天早晨有一个小组长早早从炕上爬起来,沿着村子中心那条被称为“大道”的土路,从东向西,一路高喊“干活啦”,把全村四五十名男女社员从睡梦中吆喝起来,陆陆续续到小队部 *** 。
到齐以后,先做“早请示”等“六件事”,再由小组长分工派活,然后三个一伙五个一串,呼呼拉拉一大帮人,集体下田劳动。约摸到了吃早饭和吃午饭的时候,小组长喊一声“收工”,大家拎着自带的农具,铁锹、锄头、镰刀之类,走出农田,各奔自己的家。下午通常不是以饭口时间为准,而是看太阳运行的方位,日落西山才能收工回家吃饭休息。
麦赛夫作为返乡知青,天天和下乡知青一起,跟随社员们参加“大帮轰”劳动,一起施肥下种,一起除草松土,一起挥镰收割,一起打场脱粒。大家抬头不见低头见,今天不见明天见,频繁接触,逐渐相熟,只是没有什么具体交流。
麦赛夫之一次和下乡知青近距离接触,是在一个被雨打湿的日子。下雨天不能到野外大田里劳动,小组长“黑发子”宣布,今天不下地了,都在小队部屋里扒麻。
扒什么麻呢?一种是线麻,桑科属草本植物;另一种是苘(qǐng)麻,锦葵科亚灌木草本植物。线麻和苘麻的皮富含纤维,各地都有种植,秋季长成后收割茎干,扎成捆,撂进池塘,压上石块或木头,在水中浸泡十天左右,直至表皮腐烂之后再捞到岸上晒干,这个过程俗称沤麻。而扒麻,就是把晒干的线麻和苘麻的韧皮纤维,用手从麻茎上剥下来,为搓绳子储备原材料。在那个依靠畜力耕作的年代,生产队饲养的四五十匹骡马牛驴,都要戴上用麻绳挽成的缰绳和笼头,它们才能驯服地听人使唤。
雨,在不停地下。屋里几十名男女社员和十几名知青,一边扒麻,一边唠嗑,说笑。天做天的事,人干人的活儿。
燕杰你别扒麻了,给我们唱段儿京剧吧!绰号“大鞋底子”的社员喊道。此人个头矮小,据说刚出生时只有大人的鞋底儿那么大,所以得了这么一个外号。他是生产队的车把式,人很调皮,爱说笑话。
对,唱一段,唱一段!小名叫“大发子”“大顶子”“小义”的几个小青年,跟着起哄,吼叫,鼓掌。
唱哪段儿啊?燕杰说,唱《穷人的孩子早当家》好吗?
你随便,唱吧唱吧!
燕杰放下手里的麻杆儿,从炕沿上一跃,跳到屋子中间,把两条又粗又长的黑辫子往后一甩,大大方方地做了一个亮相的姿势,说了一句念白“好闺女!”,就放开嗓门唱起了那段西皮原版:
提篮小卖拾煤渣,
担水劈柴也靠她。
里里外外一把手,
穷人的孩子早当家。
栽什么树苗结什么果,
撒什么种子开什么花啊……
好!众人异口同声地喝彩!
唱的好,专业水平!你父母是文工团的吧?社员“大巴掌”问道。
才不是呢,她爸妈是法院的!快嘴快舌的女知青晓晴抢着说道。
再来一个!再来一个!社员们使劲鼓掌,高呼。
燕杰接着清唱了《智取威虎山》里的《穿林海跨雪原气冲霄汉》《今日痛饮庆功酒》,还有《杜鹃山》里《家住安源》,才被放过。
麦赛夫坐在左首靠墙的炕沿上,这里虽然算不上被人遗忘的角落,却也是不被注意的边缘。
忽然他发现有人注意他了,就是那个叫艾平的知青,那个一见他就笑的女生。
艾平瞧着他笑,他也笑了。当人们还沉浸在喧哗的气氛之中时,艾平大方地微笑着走近麦赛夫,给他出了一道当时流行的选边题。听到他的选项与自己不谋而合,咔嚓,给他行了一个军礼,满面春风地说道:“向战友致敬”!
麦赛夫也举手还礼。礼毕,两人又是相视一笑。
这一幕,恰好被燕杰看在眼里,她情不自禁地露出诧异的表情,但她马上发现艾平转过脸来朝她瞥了一眼,就急忙扭头环顾左右,避开了艾平的视线。
4/ “洋学生”
1969年初冬,农村兴起一阵新风,各个生产大队争先恐后成立“文艺宣传队”,演唱当时流行的红歌,表演边唱边跳的红舞。这个小村子所在的生产大队,也由团支书牵头成立一个宣传队,能歌善舞的艾平和燕杰同时入选。几天后,艾平又联手燕杰,一起推荐麦赛夫加入了宣传队。
宣传队的成员基本都是知青,除了艾平、燕杰外,还有江嵩、汪佼,会吹口琴的刘春萍等,都是二十岁上下,正当妙龄的少男少女。大家一起排练舞蹈、小合唱、表演唱,还有相声、快板、数来宝、三句半,一起去各个村子巡回演出,朝气蓬勃地活跃在冰封雪飘的冻土地上。
麦赛夫生在乡下长在乡下,精神品格却是在书本知识滋养下形成的,看上去像个书生,没有多少乡土气。喜爱看书是他从小学二年级开始养成的习惯,《三国演义》和《水浒》小人书,林汉达编著的《中国历史故事集》,《孙子兵法》,《普希金文集》等,能找到的书,他都会想方设法找来,贪婪地阅读,就连他七姑的小学语文课本他也借来阅读。中学毕业前后,又迷上了马克思和恩格斯的哲学著作。书越读越多,气质也随之发生变化,脸上挂着书卷气。
麦赛夫五官生得云淡风轻,算不上帅哥,但是腹有诗书,加上爱做白日梦,人在地上走,心在云里飞,谁也不清楚他整天想些什么。平时的谈吐也与常人有些不同,什么话从他嘴里说出来,都会带上几分斯文。因此,乡亲们不把城里来的下乡知青叫“洋学生”,却偏偏把麦赛夫这个返乡知青叫“洋学生”。
城里女孩的眼光别具一格,不知为什么,就这么一个被称为“洋学生”的土生土长貌不惊人的农村小伙,竟引起了她们不同程度的关注和好感。艾平与燕杰整天和麦赛夫混在一起,自然也不例外。
艾平是个没有城府的女孩,燕杰却比较有心机。有心机不是坏事,但有心机却往往患得患失,前怕狼后怕虎,多疑多虑,犹豫不决。
燕杰和艾平都喜欢唱歌,也都会识简谱。麦赛夫也喜欢唱歌,听到他唱什么歌,刚唱一两句,燕杰和艾平就会跟着唱。艾平不但跟着唱,还主动教他识简谱。有时她还会到麦赛夫家里去教。不教识谱的时候,她和麦赛夫也有来往。
麦赛夫在学校当过小报编辑,会刻钢板,能刻一手工整的仿宋字。那个时候,机关和院校都还没有电脑,连铅字打字机也很稀缺,复制文件材料,包括试卷、校报等,只能把蜡纸垫在钢板上用铁笔刻字,然后用油印机印出来。刻字是个技术活,手轻手重都不行,字体也很重要,更好是刻仿宋体,因为仿宋字横平竖直,更能适应钢板上的纹理。麦赛夫的仿宋字就是刻钢板练出来的,他用钢笔也能写仿宋字,所以艾平有时就找他帮忙,用仿宋字书写信封上的收发地址和收件人姓名。
艾平还让麦赛夫给她画工笔花鸟画,小型张的,夹在书里当书签。
【图7:麦赛夫画给艾平的花鸟画小品】
在家里,麦赛夫和爷爷住在一个房间。农家的房子,四壁都是土墙,为了美化一下,麦赛夫把报纸当壁纸糊在土墙上,然后在报纸上画满了水墨丹青,山川林莽,花鸟鱼虫。艾平喜欢看他的“壁画”,常常望着这些画出神,有一天她站在屋子中间转着圈儿欣赏墙上的画,边看边说:我也喜欢画画,你教教我呗!
好啊,我们互相学习,你教我唱歌 ,我教你画画。
从此,艾平一有空闲就悄悄地跑到麦赛夫家里去,说是跟他学画画,其实并没有真学,她只是想和麦赛夫聚在一起,聊聊天,说说话。
5/ 以书传情
艾平喜欢麦赛夫,燕杰心里也挺喜欢麦赛夫,如果说过去她只是隐隐约约地喜欢,那么从扒麻那天窥见艾平和他互动的情形后,燕杰的心理就有了微妙的变化,对麦赛夫的感觉一天比一天明朗,之前与麦赛夫偶有交流的场景,也时常不由自主地从记忆中浮现出来。
“破旧立新”那年,改名字在学校里成为时尚,麦赛夫就曾把名字改为“晓燕”,要好的同学们亲切地叫他燕子。回乡后,有同学仍然这么叫,乡亲们也就跟着叫他“燕子”。一个雨过天晴的日子,燕杰与麦赛夫在路上偶遇,她主动搭讪说,燕子哥,你这个名字真好听,给我也起个好听的呗!麦赛夫说,行啊!
平时在田间劳动,燕杰有时也跟麦赛夫打趣说笑。
燕杰貌似单纯,但却并不简单,有时甚至还会把比较简单的问题想得比较复杂,日复一日,日积月累,就变得有了城府,把心事藏得较深,虽然表面上还会嘻嘻哈哈的。
知青们在乡下生活劳动一段时间后,最初那种想要大干一番、改天换地的热情,渐渐消融,而返城的希望却很渺茫。如果无法返城,怎么在农村生活下去呢?有的女生萌生了找个男朋友相互依靠的想法。
但燕杰在这方面还没什么定见,她有自己的考量,认为形势怎么发展,还看不准吃不透,她想等一等,看一看,并不急于找男朋友,在农村挖一个坑,把自己埋在土里。所以虽然对麦赛夫有过好感,心里却一直在犹豫,并未付诸行动。
艾平和燕杰不同,她想和麦赛夫好,与要不要扎根农村没有关系,她是性情中人,情之所至,箭在弦上,做不到引而不发。她宁愿听从内心的呼唤,只要情感之水涌进了现实之渠,那就顺其自然,随缘入流。
艾平自幼父母离异,父亲带着她住在长春,母亲带着弟弟生活在本溪,母女二人天各一方。尽管继母待她如己出,但继母之爱毕竟无法完全替代生母之爱的缺失。所以,在万丈红尘中找一个人爱自己,这种寻求补尝的动机,一直深藏于她的潜意识之中,而麦赛夫就是她想象中的那个红尘人选。
麦赛夫是个书痴,在学校里喜欢看书,无法进学校读书了,他仍然求知若渴,手不释卷。白天参加繁重的体力劳动,晚上挑灯阅读马克思、恩格斯的著作,几乎每天都在光线微弱的煤油灯下读到深夜;他窗前的灯光,总是全村最晚熄灭的一个。曾经,老妈半夜醒来看到他屋里还亮着灯,忍不住责备他:别点灯熬油了,看书能当饭吃啊!
好学上进的男生,可能更容易引起女生的注意。双胞胎姐妹大静二静,都对麦赛夫心存好感。她们的父亲是参加过延安整风的高干,家里藏书资源相当丰厚。大静发现麦赛夫喜欢读书,就在1969年3月12日给他带来了列宁的《哲学笔记》等四部马列著作。麦赛夫一边贪黑起早地阅读,一边记录其中的要点和感想。他3月13日开始攻读,到5月1日就通读了《哲学笔记》,其他几本著作也陆续啃完。
5月4日麦赛夫去长春办事,二静当日也回长春度假,特地邀请麦赛夫去家里做客。下了公共汽车,麦赛夫跟随二静走到她家楼门口,接着就看到了让他终生难忘的一幕:二静推开之一道房门后,半圆形的玄关直接面对五个房门,前面有门,左右都有门,他不知进哪个门为好。这样的设计,麦赛夫还是之一次见到,以后再也没见过,猜想可能是20世纪50年代,S苏L联的建筑设计师,专门为高干住宅设计的吧。
【图8:大静二静家的房门(示意图)】
看见麦赛夫愣在那里,二静急忙推开左首那扇门,对麦赛夫说,跟我来吧,就把他领进了父亲的书房。
父亲不在,书房空无一人。
想看什么书,你自己随便挑吧!
哇,这么多书啊!麦赛夫很是惊喜。
来不及一本一本地细看,又担心漏掉好书,索性先把书脊通通浏览了一遍,从中挑选了《法兰西内战》《反杜林论》等六部著作,装进挎包,满怀丰收的喜悦告别了二静。
不到六个月,麦赛夫把这些书全部读完。后来,当他向姐妹俩还书时,她们都表示不用还了,送给他了。二静还说,我爸眼睛不好,你留着看吧。
大静对麦赛夫的关心,纯粹是出于友谊,那时她已经悄悄地与麦赛夫的堂叔取得联系,心里装着这位即将退伍的军人。
二静的关心却并不完全属于普通朋友的关照,她心里对麦赛夫怀有好感,但不好意思直接表白。有一天她委婉地对麦赛夫的妈妈吐露了心声,但那时大静已经和麦赛夫堂叔定婚,他妈妈就说:不行吧,他堂叔快当你姐夫了,差着辈份呢!
大静和麦赛夫堂叔的结婚庆典,是在1969年初冬一个寒冷的日子举行的。说是庆典,实际是简而又简,堪称极简,简到几个人在县城饭店里聚一次餐,就算举行了仪式。大静听从妹妹二静的主张,嘉宾只请了麦赛夫一人,新郎新娘加上二静和麦赛夫,四个人吃了一次饭,婚礼就告结束,等于是二静扮演了伴娘的角色,麦赛夫自然就是伴郎。其中的寓意,麦赛夫当时并不清楚,多年以后才略有所悟。
艾平是麦赛夫家的常客,麦赛夫喜欢读什么书,她比双胞胎姐妹还清楚。大静给麦赛夫带书半个月之后,1969年3月30日艾平回长春过周末,也到爸爸的书房里翻出一部书:《马克思恩格斯文选(两卷集)》第二卷,悄悄地带到乡下,交给麦赛夫阅读。
【图9:《马克思恩格斯文选(两卷集)》】
麦赛夫又惊又喜地问道,怎么想起给我带书来了?
我看你一有空就看书,什么哲学呀,辩证法呀……就觉得你将来能成大器,干一番事业,所以就想帮帮你,艾平说。
这次回家——艾平接着说——我到我爸书房去给他沏茶——你知道我爸喜欢喝什么茶吗?茉莉花茶,沏好后杯子里漂着茉莉花浓香的那种茶——我刚把茶放进他的杯子,就有客人来了。趁他去客厅陪客的机会,我翻了一下他书架上的书,发现这本书里有关于哲学的内容,是你喜欢的,就悄悄地给你带过来了。
麦赛夫听了,马上站了起来,一脸严肃地给艾平行了一个举手礼!然后,屈膝,摆臂,表演藏族舞的动作,模仿当时一首流行歌曲最后的道白,喊了一声“巴扎嘿!”逗得艾平开怀大笑。
艾平带来的《马克思恩格斯文选(两卷集)》第二卷,是1955年1月外国文书籍出版局在莫斯科出版的中文版,一部紫檀色漆布封面的精装书。麦赛夫拿到之后,白天参加劳动,晚上挑灯阅读,如饥似渴,孜孜以求,饕餮似的,很快通读了一遍。像阅读《哲学笔记》时一样,一边研读,一边在封面印有《友谊》字样的笔记本上,写下了内容摘要和学习体会。
【图10:研读《哲学笔记》《费尔巴哈论》的摘要和体会》】
理解、支持和友谊,像春风细雨,滋润了麦赛夫的心和两个人之间的感情。
6/ 表白
1969年6月8日,晚饭后,艾平悄悄地走到燕杰身边,附耳低语:
走啊!
去哪儿?燕杰明知故问。尽管昨天把菜炒糊引发的不愉快已经消弭,但艾平要她陪着去表白麦赛夫,她心里还是感觉有点别扭。
你昨天答应陪我去哪了?
哦……想起来了,对不起,差点忘了,嗯……那走吧!
燕杰抓起灶台上的抹布,擦了擦手,就跟艾平脚前脚后出了门,一起去麦赛夫家。
已是黄昏时分,麦赛夫一家刚刚吃过晚饭,正围坐在煤油灯旁边唠嗑呢!
大叔,我们想找你家大哥说点事儿。燕杰首先开口,对麦赛夫的父亲说。
灯光里的麦爸爸,似乎猜到了她们要说什么事儿,看了一眼麦赛夫,欣然允诺,说,去吧!
刚出了麦家的门,燕杰就急忙对艾平和麦赛夫说:“你们谈吧,我回户里洗碗去。”
去洗碗只是借口,实际上是怕当灯泡。她想象艾平和麦赛夫在一起浪漫,自己却杵在一边,像一尊闪闪发光的石膏像灯箱,碍眼多余又无聊,那该有多么尴尬!三十六计,走为上。
燕杰溜掉以后,艾平和麦赛夫拐过墙角,一人心里揣着一只小兔子,并排朝北林带走去。
北林带是这个小村子的一处风景。
这个小村子共有三处称得上风景的地方。
【图11:小湖】
一处是位于村子南边那个被村民称为“南大坑”的小湖,面积大约有7000多平方米,相当于一个足球场那么大。一到夏天,这个小湖就成了孩子们的游泳池,一个一个脱得精光精光的,纷纷跳进湖里去戏水。多雨的季节,湖水会满得溢出来。遗憾的是,湖里的鱼很少,想捞鱼或者抓蛤蟆,还得再往南走300米,到那个被叫作“南沟子”的小溪去。冬季,“南大坑”结冰,从湖面到湖底,冻得结结实实的。这时,生产队会组织大家刨冰挖土积肥,俗称“刨大坑底子”。
【图12:潺潺溪水的岸边开满黄花】
“南沟子”是小村子的第二处景区。这条小溪里常年有水,夏天水多,哗啦哗啦地淌;秋天水少,静悄悄地流。一入冬,则渐渐结成一条细细的冰川,上面覆盖着白白的雪被。严冬过后,冰雪消融,小溪两岸很快就会变成湿地,青草葱笼,黄花遍野。溪流清沏见底,胖头鱼、鲫鱼和头扁嘴宽的小鲇鱼,在水中自在地游来游去,历历在目,可抓可网,也可以用筐去捞。盛夏是青蛙繁殖的旺季,万蛙齐鸣,声闻九天,更有红下颏、红麻料、黄豆瓣、胡伯劳等各种小鸟在空中飞来飞去,华光流彩,妙不可言。正所谓:两岸蛙声啼不住,九天禽鸣入耳来。
【图13:交织成网的东北平原防护林带】
小村子的第三处风景就是“北林带”。1958年代,为了抗旱防风沙,上级统一部署,开展植树造林活动,各县乡分头组织村民,栽种容易成活的杨树苗,六行(<háng>)等距,平行(<xíng>)延展,首尾相衔,纵横交错。十年过后,杨树苗长大成林,为广袤的原野镶上了绿色的菱形网格,赏心悦目,蔚为大观。从小村子后面擦身而过的“北林带”,就是当年植树造林的成果,不知从何时开始,竟成了大人们纳凉、散步、谈心,小孩子玩耍嘻闹的好去处。
小村以横贯东西的中心土路“大道”为街(<gāi>),大道以南叫前街,住在前街的人们,去小湖和小溪多一些;大道以北叫后街,住在后街的人们,去北林带多一些。
【图14:北林带的向晚时光】
艾平和麦赛夫肩并肩沿着北林带边走边聊,走了大约一刻钟,在林带北侧一处土坡上坐了下来。
当年植树造林时,为了排水防涝,人们在林带两侧分别挖了一两米宽的壕沟,挖出来的土就堆在壕沟边上。天长日久,风吹雨淋日头晒,由表及里日益磁实坚硬,成为沟边土坡,坡上长满了各种青蒿和花草:蒲公英、山茄子,黄瓜香,刺儿菜,牛奶草……牛奶草的根可以入药,还有一种奇特的草,村民叫它“大西瓜”。其实它的学名是“风滚草”,中医也叫它“刺沙蓬”,这种草的地面以上的部分干枯时,就会和根部脱离,像圆圆的西瓜一样随风滚动,把种子播洒到四面八方。
麦赛夫和艾平坐在土坡上聊天的时候,天色已经很暗了,早已看不清对方的表情。
感情交流也遇到了瓶颈。
艾平是女生,又是比较持重的女生,觉得自己主动上门找他,已经表明了态度,不需要再说什么,就等着看麦赛夫的态度了。而麦赛夫自知双方家庭条件过于悬殊,他作为弱势的一方,感觉底气不足,所以音量大不起来,表态也显得吞吞吐吐含糊其词。就像歌里唱的:我想开口讲,但又难为情,多少话儿留在心中……
谈话的进展缓慢而艰难。
这时,艾平一个动作打破了僵局,她轻轻地用胳膊肘朝麦赛夫身上捅了两下,说:
哎,说话呀!
我说了呀!
说什么了,没听清,你大点声嘛!
大点声我说不出口。哎,我用英语说行不行?
你会英语?
会的不多,但我会说这句。
哪句?
I love you!
你好坏哟!
我还会一句呢!
会什么!
May I kiss you?
艾平心头一颤,却不动声色地反唇相激:就怕你没有这个胆量。艾平话音刚落,麦赛夫就嘟起嘴唇凑了过去。
多巴胺的电波瞬间从大脑抵达全身,一时如醉如痴,沉浸在漫无边际的晕眩里。
我不是在做春秋大梦吧?麦赛夫突然清醒过来,你爸能同意吗?
先不公开嘛,过两年再告诉他,早晚他会面对现实吧!
听她这么说,麦赛夫的心里稍稍轻松了一些。不由心中暗想,在感情问题上,女生常常比男生更聪明,更有主见。
集体户呢,也不能让户里的人知道吧? 麦赛夫说。
那当然!
7/ 广而告之的秘密
幸福的时光总是流逝得很快,不知不觉,天黑了,起风了,西北上空一团乌云在翻滚。
变天了,我们回去吧!艾平说。
嗯,那我送送你。
麦赛夫牵着艾平的手,把她一直送到集体户门前。艾平却不进屋,她说她也要送送麦赛夫,两个人又掉头走到麦赛夫家门口……就这么我送你你送我,前前后后互相送了三个来回,艾平才朝麦赛夫招手道别,回到集体户。
进屋一看,燕杰还没休息,她在等待消息。一看艾平脸上的神情,料想她已经表白成功,但还是想听她亲口讲讲,于是迫不及待地问道,怎么样,拿下了吗?艾平做了个手势,示意到外面去说。燕杰假装不情愿,嘟囔着说,这么神秘!大半夜的,还要到外面去说。嘴上这么说,脚步却紧跟着艾平溜到了户外,劈头就是一句:
亲没亲你?
你个小骚精,就知道关心这个,看我不撕烂你的嘴!说着就要动手抓她。
燕杰一闪身子,举手做投降状,艾平才算罢手,向她粗略地讲了讲大概情况。
这么说,他已经拜倒在你裙下啦!
别乱说,帮我保密哦。艾平嘱咐道。
我跟谁说呀?燕杰不屑地回答。
有道是,事以密成,语以泄败。隐私不想外漏,更好守口如瓶,说给任何人都是一种冒险,哪怕这个人是你的老铁、闺蜜和亲人。别不信,这是从千百万人的翻车教训中得出来的经验。
艾平貌似也有这样的担心,但她毕竟对南墙的厉害缺乏体认,只知道对闺蜜应当坦诚相待,无话不说。
第二天,生产队集体在南梁玉米地里锄草,燕杰匆匆忙忙地把自己那条垅铲到头,急速转身,跑到麦赛夫那条垅的前面,去帮忙“接地头儿”,刚一照面儿,就酸溜溜地叫了一声“姐夫”。麦赛夫刚要说什么,不料她做了个鬼脸,扭头走开了。
【图15:玉米地除草(示意图)】
没过几天,艾平和麦赛夫的恋情,就在集体户的女生当中成了公开的秘密。男女之间的事儿,传播速度是最快的,不久,村子里也传得沸沸扬扬。
眼见已经无密可保,艾平和麦赛夫觉得,也没必要再掖着藏着了,索性一有机会就聚到一起,如影随形,如胶似漆。艾平待在集体户里的时间也越来越少了,经常就往麦赛夫家里跑,成了麦家的常客。
8/ 情深深,夜绵绵
麦赛夫家共有四间房子。东北民房的格局是这样的,一进门是厨房,俗称“外屋地”。穿过厨房左拐是正屋,也叫外屋,是会客吃饭的房间。正屋西边的房间叫里屋。如果还有一个房间,一般是在厨房东边,叫东屋。
【图16:麦塞夫家1968—1969年老屋的格局(示意图)】
艾平去麦赛夫家,通常是先到正屋,她进门的动作是程式化的:从外面进来,穿过厨房,来到正屋门外,轻轻地敲两下,把门推开,双脚立在门槛上,略略驻足,随之粲然一笑,接下来就是她特有的标志性动作——向前弹跳一小步,双脚轻盈地落到地面上。这时,屋子里就充满了快活的空气,欢声笑语满堂飞。
麦赛夫的爷爷说,你是我们家的喜神,喜神啊!
下乡知青和村里的社员们是一起劳动的,同时出工,同时收工。夏天,每天大约凌晨4点出工,6点收工回家吃早饭;早饭后7点出工,12点收工吃午饭;下午13点出工,晚上18点收工吃晚饭。
常常,上午劳动一收工,艾平就悄悄地从集体户里跑出来,上门去找麦赛夫,和他待在一起。快到饭点儿时,麦赛夫的妈妈就会多放一双筷子一只碗,诚恳地留她一起吃饭。艾平在麦家吃饭的位置几乎是固定的,她习惯坐在炕桌右侧的炕沿上,面向坐在左侧的麦赛夫,一边和麦赛夫说说笑笑,一边吃午饭。
1969年,农村尚未实行家庭联产承包制——包产到户是十年后的事儿——生产关系有缺陷,而且还没有推广使用化肥、农药和良种,粮食产量较低,一个生产队完成缴纳公粮的任务后,能留下来作为口粮分给农民的余数,就很有限了。只有敢于偷窃生产队粮食的个别人家不会缺粮,老实正派的农户,口粮都很紧张,没等到秋收时节就开始青黄不接,“揭不开锅”,只好忍痛从自留地里挖土豆、掰玉米,充饥度日。之所以说是忍痛,是因为土豆尚未长够个头,就得从地里挖出来烀
那时候,粮食是家家户户最重视的物资,民以食为天啊。所以大家对别人到自己家里来吃饭,潜意识里都是不欢迎的,都有抵触情绪,包括对下乡蹲点搞调研的公社干部,也是这样。
那时候,公社干部到哪个生产小队蹲点,都是由小队长给他们派饭,所谓派饭就是安排他们到哪一家哪一户吃饭,从村西头到村东头,一家一户轮着派,吃百家饭。这些干部在谁家吃一顿饭,就按规定留下四两粮票和一角钱,作为饭费。当时粮食是紧缺物资,粮票是国家印发用于购买粮食的有效凭证和稀缺证券。在物资匮乏的年代,粮食、布匹、棉花、食油等等都是凭票供应。
公社干部在农民眼里是挺大的官儿,受历史上官本位封建思想的影响,村民们对公社干部普遍抱有神秘感和敬畏心,轮到谁家接待,都会做点比较好的至少是可口的饭菜。但是村里有个叫朱化凤的 “老贫农”,河南迁过来的,当过兵,脾气倔,有一股天不怕地不怕的劲头,干部被派到他家吃饭时,他让老婆做粥,小米粥,很稀很稀,水烧开后就看到一个米粒跟一个米粒跑。此事在村子里被传为笑谈。
那时候,虽说家家户户重视粮食,但恋爱中的人都有点痴呆,家有热恋中的小伙儿,全家人也都跟着变成了缺心眼儿的人。明明粮食不够吃,还要多添一张嘴,而且不但不觉得是个负担,反而像是家里的粮食多得吃不完似的。麦赛夫家就是这样,全家人直接傻掉,就像留艾平吃饭能给家里节约粮食一样。
那时候,农业生产几乎延续几千年不变的落后的老路,连拖拉机都难得一见,耕地、打垅、播种、趟地、运粮、打场等需要借助于马牛骡驴的畜力,积肥、扬粪、点种、扶犁、锄草、间苗、放垅、收割、脱粒等全靠人工人力,劳动时间长,强度大,十分体力消耗,考验意志。每年秋收时节的农活最是累人。收割谷子,半尺宽的密密的秆草(谷子秸秆的俗称)又干又硬,要一刀割断,否则更难割,割下二十几刀后,还要捆成直径六七十厘米的“谷个子”。
小组长“黑发子”是老庄稼把式,他打头,在前面故意干得很快,谁的镰刀不快或者体力不强,就难以跟上趟儿,跟不上就不给记“整劳力”的工分,整劳力一天挣15分,跟不上的只给12分,跟“半拉子”差不多。谷地的垅有一里来长,割到地头,能把人累趴下。割黄豆,更考验人。黄豆的垅宽和谷子差不多,但黄豆秸秆比谷子粗,也比谷子硬,而且浑身都有小刺,收割时每抓一把,都扎得人疼痛难忍,手上长满老茧的社员还好,下乡知青的小嫩手根本承受不了,戴着手套还扎得血乎淋啦的……
【图17:等待收割的黄豆浑身是刺儿】
如果遇到下雨天,吃过晚饭还要到地里加班,把分散在地里的“谷个子”扛到一起,码成谷垛。一干就是一两个小时,浑身又凉又湿,一身汗水一身泥。如果怕辛苦不去加班,小组长就要扣你3个工分。冬天打场脱粒阶段也属于农忙时节,常常是凌晨两点多,天还黑咕隆咚的,小组长就满大道高喊“干活啦——”听到喊声,要马上从炕上爬起来去上工。每天晚饭后也要出工,顶着星星月亮干活,手脚都会冻出冻疮来。劳动强度大,时间长,一年到头的收入却极低。丰收年景,一天15个工分能折合一块五角钱,扣除口粮和柴禾钱,一般农户基本上分不到钱,只有少数几户有三四个男劳力的家庭才可能分到三五百块钱,知青们挣到的钱更是少得可怜。
挨累不说,还要挨饿。俗话说,大锅饭好吃,大锅菜就难吃了。特别是到了冬季,集体户的家常菜食材,主要就是冻白菜、冻土豆、冻酸菜,还有盐渍的冻芥菜疙瘩。知青们都是城里长大的,过惯了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生活,在烹调方面都没什么经验,根本不会做饭烧菜,怎么做都不好吃。嘴刁的人实在咽不下去,只好往高粱米饭里倒酱油,凑合着把饭咽到肚子里去。
麦赛夫家同样是缺粮户,不缺粮的时候,日常饭菜也无非就是小米饭,或者玉米面做的锅贴,熬土豆、熬白菜、熬酸菜,都不是什么美食。但比起集体户的饭菜来,还算可口。艾平她去麦家找麦赛夫时,常常被留下吃饭,她喜欢吃麦赛夫妈妈做的饭菜。
艾平喜欢麦赛夫,喜欢他就想和他聚在一起,就想给予。给予犹如阳光雨露,在给予的滋润下,爱的种子发芽生长更快。麦赛夫会吸烟,经常把碎烟叶子直接揣在衣兜里,用纸卷着吸。艾平发现后,就把自己那个绣了小红花的绿手绢,缝成一个小荷包,送给麦赛夫当烟口袋,让他用来装碎烟叶。麦赛夫喜欢吹口琴,艾平就和他一起你吹我唱或者我吹你唱,有时不用口琴伴奏,就合唱《婚誓》《九九艳阳天》。后来艾平索性把自己钟爱的国光牌口琴,作为礼物送给了麦赛夫。
【图18:艾平送给麦赛夫的国光牌口琴】
多少个清风徐来的傍晚,他们并肩坐在麦家窗外堆放的檩木上,或者坐在房东头的木椅上,面朝东方,瞭望30米开外那五棵枝繁叶茂的柳树,欣赏挂在树梢上那一轮明月,卿卿我我,谈笑风生,“你侬我侬,忒煞情多……”
【图:19月上柳梢头】
仲夏黄昏过后,明镜高悬,清辉遍地,艾平悄然来到麦家门前,与麦赛夫幽会。她微笑着站在月光里,举头望月的神情,仙气飘飘,淡兰色的半袖衫罩着她鼓胀的胸脯,令麦赛夫怦然心动,情不自禁地看来看去。正看得出神,冷不防艾平伸手掐住了他的双颊,看什么看,不害羞啊!麦赛夫理直气壮地反诘道,看自己的女朋友有什么好害羞的,封建!艾平笑了笑说,你可真够瘦的,脸上一点肉也没有。麦赛夫回手捏住艾平肉乎乎的脸蛋儿,嬉皮笑脸地说,我脸上的肉都跑你脸上去了呀!
恋爱中的青春男女,犹如互相之间悬浮着一个引力场。
麦赛夫和爷爷住在东屋。爷爷每年都去伊春姑姑家住一两个月,这期间东屋只有麦赛夫一人居住,艾平一去,东屋就成为两个人的活动场所。每天晚上收工后,艾平都会去找麦赛夫,和他聚在一处,面对面躺在麦家东屋的炕上,海阔天空,话题无限,聊啊聊,一聊聊到深夜一两点钟。第二天下地劳动,麦赛夫总是困得不行。正当铲地除草时节,一条长垅六七百米,铲到地头,又困又乏,脑袋往锄杠上一枕,就躺在地上睡着了。别人都在唠嗑说笑,打扑克,下五道,麦赛夫却呼呼睡大觉。艾平也是强打精神坚持出工,但一到晚上就都来了精神,重新聚到一起聊啊聊,总有说不完的话。
小村子距离省城长春,一百公里不到,但是去长春先要步行6公里,走到布海火车站,上车后,火车要行驶七八站才能到达长春。由于步行这6公里比较累人,所以知青们不会每周都回长春,一般都是两周三周回去一次,休息休息,洗洗澡,搞搞卫生,改善一下伙食,探亲访友,享受一番天伦之乐。
这一天,艾平从长春返回乡下,当晚又去找麦赛夫。
【图20:给你一个红苹果】
哎,看我给你带什么来了!说着,她变魔术一样从书包里掏出一个红红的大苹果,递到麦赛夫手里。麦赛夫生在农村长在农村,那个年代由于缺乏物资流通渠道,当然也由于贫困,他十六岁以前从来没见过苹果长什么样,直到十七岁那年参加串连去了一次京城,才头一回买了一个苹果吃,但也只是买了一个,没舍得买第二个。所以艾平给他这个红苹果,对他来说就比较宝贵,他洗都没洗,一大口咬下一半,边嚼边说好吃,好吃。
就在麦赛夫陶醉在苹果的清脆甘甜里之际,艾平又做出她的习惯性动作,用胳膊肘朝麦赛夫身上搥了两下(搥chuí,东北话读duǐ,意思是轻轻地捅一下),然后喜笑盈盈地掏出一张照片。那是5月份她和一个小妹妹在长春照相馆里的合影,背景是一幅天安门的油画。照片上的她,扎起来的发辫挽在耳后,显得很飒。
喜欢吗?
喜欢!
喜欢就送给你了。
麦赛夫接过照片,吻了一下,小心翼翼地放进家里那个一尺长六寸宽的像镜子里。
那个镜框里有麦赛夫的太爷爷、爷爷和父母、叔叔等麦家很多亲人的照片。
你家人丁可真兴旺,我家就没有这么多人。艾平说,我的亲人除了我爸和我继母,继母的女儿,再就是我的亲生母亲和一个弟弟,没有别人了。
你亲生母亲?
对呀,就是我亲妈,她和我弟弟在本溪呢!
继母对你好吗?
好啊,和对她亲生的没什么区别。
头一次听到这么夸后妈的。那你会经常想念亲妈和弟弟吗?
想啊,我现在就挺想的,打算在什么时候,也许是国庆节吧,去本溪看看我妈和我弟。
你去那么远,我想你了怎么办?
有那么夸张吗!我个把月就回来了,强忍着点儿,乖!说完给了麦赛夫一个长长的kiss。
9/ 棒打鸳鸯
正当艾平和麦赛夫沉浸在甜蜜的热恋之中时,艾平突然接到了爸爸发来的电报:
家有急事速回
什么事这么急呀,还打电报?
没有急事儿能打电报吗?让你回就回去一趟吧!燕杰说。
当晚,她把电报拿给麦赛夫看,麦赛夫说,打电报让你回去,你不想回也得回呀!。
什么事儿呢?艾平和麦赛夫努力猜了半天,还是没有猜到,不知不觉已是深夜,远处传来雷鸣。艾平说,我得赶紧回户里了,不然要遭雨淋。二人挽臂牵手,走到麦家房后,停下来吻别。这时他们听到了咚咚咚的脚步声,举目一看,一个人影正向他们移动过来,走近了才认出来是家住附近的老朱头,那个刚刚落选的生产队长。这老头深更半夜从家里跑出来干什么呢?还没来得及细想,老朱头已经走到眼前,麦赛夫慌忙打招呼,大爷,打雷了,要下雨,这么晚了去哪呀?老朱头含含糊糊哼哼哈哈说了句什么,就匆匆忙忙擦身而过,一点一点地消失在黑夜里。
眼看风雨将至,二人这才恋恋不舍地告别。
艾平离开后,麦赛夫一转身,一道闪电划过天空,生产大队派人用白灰刷在后墙上的那段语录,清晰地映入眼帘:
情况是在不断地变化……
是啊,情况是在不断地变化,艾平收到的这个电报,说明情况会有什么变化呢?麦赛夫心里惴惴不安。
第二天,艾平早早地到麦赛夫家来辞行。
交通太落后了,从菜园子这个小村子去火车站,既无汽车,也无马车,只能步行。单程步行六公里,大夏天的,漫山遍野的青纱帐,艾平一个女孩子单独赶路,实在让人担忧。
我陪你去车站吧,你一个人我不放心。麦赛夫说。
好啊,正想有个伴儿呢!。
路上,两个人心里都很忐忑,怎么猜也猜不到艾平的爸爸为什么打电报,而且这么急。肩并肩手拉手走着,聊着,猜测着,偶尔说笑几句。走了一小时光景,远远地望见了车站东边那个高耸的水塔。水塔离车站很近,望见水塔,说明再走两公里就到了,脚步便慢了下来,又走了大约20分钟,不知不觉到了布海火车站。在小窗口买完车票,麦赛夫又嘱咐半天,才一步三回头,依依不舍地离开车站。
各位旅客,列车即将到达长春车站,请在长春站下车的旅客拿好您的行李和贵重物品,从列车前进方向的左侧车门下车……
到长春了,艾平下了火车,步行到站前公共汽车站,上了车,到家已是中午时分。开门进了客厅一看,爸爸正脸色阴沉地坐在沙发上,还没等她说什么,就对她一阵怒吼:胆子也太大了,你才多大呀,就自作主张谈恋爱了,乱弹琴!
艾平从来没见过爸爸对自己发这么大的火,不由得心里一怔。自从和妈妈离异以来,爸爸对自己说话一直都很温柔,今天这是怎么了?
艾平懵了。
爸爸,我……
艾平刚要开口,只见爸爸拍案而起,把手里的茶杯咣地一声摔到地板上,高声喝道:
我什么我!你趁早死了这条心,马上给我断了,不然我就不认你这个女儿,你也别想回我这个家!
【图21:棒打鸳鸯各自飞(示意图)】
原来,有人向艾平的爸爸透露消息,说她处对象了,还是个农民,如果结了婚,岂不是要在农村过一辈子!艾平爸爸大吃一惊:这怎么可以!于是马上拟好电文,派通信员到邮局发了加急电报。
慈不掌兵。艾平爸爸真正是个带兵的人,办事嘁哧咔嚓,快刀斩乱麻一般,十分果断。见到女儿后立即下了最后通牒:明天不许回集体户了,在家待一周,闭门反省!
父命难违。艾平只能满怀委屈和无奈,困在家里。
度日如年。
10/ 意外情报
艾平被软禁在长春期间,麦赛夫和集体户一位叫阳光的女生,有过一次接触。
“六月六,看谷秀”。在南方,稻谷一到农历六月初六前后就开始吐穗。但1969年的东北,6月20日已经过了五月初五端午节,谷子的幼苗离地皮也只有半尺来高,才到开锄间苗时节。
传统农业是经验型产业,农民一年四季都是按老经验行事,庄稼的小苗出土后,长到半尺来高就要间苗了。所谓间苗,就是拔掉多余的苗子,让小苗的密度更合理。农业八字宪法, “土、肥、水、种、密、保、管、工”,“密”度是其中之一,庄稼苗之间的密度必须合适,太稀了产量上不去,太密了互相争肥水。
谷子间苗要抓紧,不能误了农时,村里男女社员,成群结队走进村西的那片谷地,一个个蹲在地垅沟里,往前挪动,看到超过正常密度的多余谷子苗,就下手拔掉,再给保留下来的苗子的根部培土,压实。
【图22:谷地里间苗(示意图)】
麦赛夫和集体户的女生阳光垅挨垅,两个人一边间苗,一边搭讪着唠起嗑来。
哎,你知道艾平为什么还没回来吗?
不知道啊。
嗯……我听说呀,她爸知道她处对象了,跟她发了很大的火,把茶杯都摔到地板上了。
麦赛夫问,她爸听谁说的?
估计是前几天我们户里回长春的女生说出去的……
谁前几天回长春了?
哦……你问问艾平吧。
你知道不知道?
你还是问问艾平吧。不过,你认为艾平能真心和你好吗?我觉得她好像没有在乡下扎根的打算,从她平时说话流露出来的意思,就知道她想要的是什么样的生活……
她说什么了?
她羡慕城里人那种泡游泳池,泡电影院,打着洋伞逛大街,在马路上推小孩车的生活,悠闲自在,所以我觉得她不会跟你在农村过苦日子。
阳光的皮肤细嫩,是那种健康的小麦色,或者说是古铜色、黝黑色、棠梨色。她眼睛有神,表情丰富,说话声音有点嗲,性格活泼但不轻浮,心机较重而又貌似天真,听说有的男生背后叫她“黑牡丹”。
麦赛夫不明白阳光为什么要对他说这番话,她不会是想表达对自己的关心吧?猜不透,反正是不愿意让自己和艾平好下去吧。而且麦赛夫早就听集体户的女生说过,阳光在学校念书的时候,曾经向老师打过同学的小报告,说有的同学在自习时间看课外书,被同学知道了,给她起了个绰号,管她叫“小特务”。所以,麦赛夫感觉对她的话也不能全信。
不过,麦赛夫对阳光的总体印象还不错,感觉她挺精明挺能干,说话还算诚恳,所以对“小特务”提供的情报,他又有些半信半疑,将疑将信。
11/ 出语伤人
一星期没见到艾平,对麦赛夫来说,可谓一日三秋,是想念,也有猜测和埋怨。这么多天杳无音信,不写信,也不传话,为什么呀?猜不透她到底是怎么想的?
年轻,少不更事,在爱情上,麦赛夫还是小白,菜鸟一个,近乎幼稚的理想主义者。他认为真正的爱情应当是双方生死相许、祸福相依的,甚至在严刑拷打面前,也应当做到脸不变色心不跳。可是她呢,仅仅因为自己的爸爸不同意,就不敢联系不敢露面了,这是真正的爱情吗!
“痛苦中更高尚的最强烈的和最个人的——乃是爱情的痛苦。”这种痛苦,强烈到让麦赛夫寝食不安痛彻心脾的地步。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,他却一个人悄悄地跑到小队部西边的场院里,坐在土垡子垒的围墙上,仰望蓝天白云,任凭眼泪扑簌簌地流淌……他对艾平的猜测和想象也随之以几何级数增长,他想象她如何的不坚定,如何欺骗了他的感情……怎么会这样啊?他不能理解,期待能有一天面对面问个清楚。
那一天终于到来。下午三四点钟,艾平从长春回到集体户。麦赛夫得到消息后,马上到集体户去见她。当时屋里还有白雪、红兵、阳光三个女生,他就当着这三个女生的面,把对艾平的猜疑和怨气,一股脑儿发泄出来。
刚刚回村的艾平,本想马上去麦家找他诉说心曲,可是还没起身,麦赛夫却突然找上门来,不分青红皂白,迎面就是一通狂轰滥炸般的责难。对此,艾平一点儿心理准备也没有,感到特别意外,特别委屈。
但她毕竟是有涵养的女孩,仍然耐着性子听完了麦赛夫的责难,没作任何辩解。待他发泄完了,又含着屈辱的泪水把他送到门外,陪他一起走向北林带。看到麦赛夫的情绪慢慢稳定下来,才眼含泪水,向他讲述了爸爸冲她发脾气的经过,倾诉了自己心里的苦恼和压力。麦赛夫听着听着,自知错怪了艾平,羞愧地流下了一掬悔恨的泪水。
这时,他们看到麦家隔壁西邻李老头,沿着林带自西而东走了过来,还假装什么也没看见,低着头从他们眼前走了过去。一阵旋风,裹挟着林带两侧壕沟里的落叶,追随李老头远去。
可能是风中的行人和落叶分散了他们的注意力,二人的情绪有所消减,逐渐平复,话题不知不觉地转向柔情万种的思念,自然而然地挽起对方的手,开始互相倾诉。都是积攒了太多要说的话,争着一吐衷肠。说到父亲的最后通牒,艾平不禁悲从中来,潸然泪下。麦赛夫安抚两句不见效果,忽然灵机一动,故作神秘地低声说道:
哎,别哭了,有眼睛盯着你看呢?
艾平一惊,忙问,谁看我?
麦赛夫说,你瞧那儿。
艾平转过身一看,原来是一棵白杨树,树上果然有个大眼睛。
讨厌!艾平笑了。
【图23:杨树上的大眼睛】
美女一笑,计上心来,有什么好主意了,说出来听听。
能有什么好主意!只能瞒天过海了。
怎么瞒?
暂时减少接触,等待合适的机会吧。
麦赛夫说,现在也只能这样了……
分别之际,二人的双手紧紧握在一起,然后对视着,慢慢地后退,手掌紧贴手掌,一点一点地错开,直到指尖离开指尖,才恋恋不舍地挥手告别。
12/ 断水深流
说好要减少接触,但要坚持下去,对艾平和麦赛夫来说,都是一种煎熬。正所谓剪不断理还乱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。三个星期不到,两人早已故态复萌:两天不见面,三天早早的。
国庆节放假,艾平去本溪看望母亲和弟弟,与麦赛夫分别十几天,心中常有一日三秋之感。再见面时,就有些如饥似渴,交往密度越来越大,见面次数越来越多,交谈的话题也越广泛,越深入。
哎,你以前谈过恋爱吗?艾平问麦赛夫。
有个女同学喜欢过我。
后来呢?
她对我倒是一直挺好的,但是那时我青涩,懵懂,用文词来形容,就是情窦未开,不解风情,连她的手都没碰过。后来也就无疾而终,分手了。你说这算不算恋爱?
应当不算吧!哎,你猜我谈没谈过恋爱?
你呀,应当谈过,漂亮女孩儿肯定不乏追求者。老实交待吧,追过你的男生有没有一个连?
一个连起码有一百多人,我哪有那么样多?想听实话吗?
想听啊!
那我实话实说了呀!
说呀,别吊胃口了!
我还没谈过恋爱呢,真的,我历史清白吧?至于有没有男生暗恋我,我就不知道了,反正没有人向我表白。我纯不纯洁?
纯洁!
哎,对了……说到这里,艾平突然站了起来,摆出当时舞台上流行的节目表演姿式,节奏鲜明地朗诵道:
最——高——指示:一张——白纸,好画最新最美的图画。
背诵完毕,又撒娇一样仰面躺在炕上,含情脉脉地说道:
我就是一张白纸,你不是喜欢画画吗,来吧,你想画什么图画就画什么吧!
麦赛夫说,等一下,大白天的,你让我先出去侦察侦察。
五分钟后回来一看,艾平已经穿戴整齐,要告辞了。
怎么了?
集体户下午开会传达文件,晚了要遭户长挖苦……
那你还不快走!
约会越来越频繁,几乎天天见面,早把减少接触的约定丢到了九霄云外。
这天,艾平又来相聚。进屋一看,麦赛夫正在灯下看书。
看什么书呢?这么用功!
同学那儿借来的《鲁迅语录》。
艾平说,让我翻一下。
她话音刚落,麦赛夫就开始调皮,把书藏到身后,一把将艾平揽入怀抱。
活跃在体内神灵间隙中的多巴胺,迅即转化为波及全身细胞的荷尔蒙。二人不觉春心荡漾,就要品尝禁果。
可是,尴尬了,谁都没有这方面的经验,而且环境也不安全,担惊受怕提心吊胆加上莫名的恐慌,彼此都是不知所措,折腾来折腾去,就是不得要领。这时,隔壁的厨房里传来一阵咳嗽声,麦赛夫赶忙爬下来站到地上,回手又把艾平从炕上拉起来坐好,屏息倾听周围的动静。
没再听到什么声音,这才稍微镇定下来。
缺乏安全感的镇定,意味着不再慌乱,也意味着 *** 难再。
法律逻辑学有一个命题:只要条件允许就会如何如何,是充分条件关系;只有条件允许才会如何如何,是必要条件关系。什么条件都不具备,当然什么关系都无从谈起。
13/ 别无选择
燕杰和艾平是闺蜜,但行事风格却不相同。她们都对麦赛夫抱有好感,但艾平属于性情中人,率真多于羞怯,本色大于矜持,喜欢麦赛夫,就向他表白了,客观上等于先下手为强,占了先机。燕杰想法太多,而且她对返城还抱有希望,缺乏找男朋友的紧迫感,犹犹豫豫,彳彳亍亍,过了三个月才反应过来,自己被闺蜜的友谊绑架了:帮助艾平向麦赛夫表白,这不是为渊驱鱼为丛驱雀吗?
她开始悔恨,感觉自己实在是走了一步错棋,臭棋。
时移事易,知青们下乡快一年了,招工升学都没有任何消息,眼见返城已经没有希望。
没有希望就不会失望,但没有希望也会导致死心。对回城死心的知青们逐渐认清,离开农村似乎已经没什么指望,眼前的道路只有一条,留在乡下,扎根农村。
农村条件艰苦,劳动强度大,生活负担重,城市里长大的女青年,要在农村吃碗饭,困难很大很多,单靠自己柔弱的双肩实在难以扛起农村生活的重担。不如找个男朋友,结伴同行,也好有个依靠。
有头脑的女生开始转变观念,都想早点挑选一个比较合适的人做男朋友,托付终身。
问题是,找谁呢?
一起来到这个村子的下乡知青里共有五位男生和十位女生,其中铁仁是高三毕业生,户长马宁和白雪、吴天是高二毕业生,其余的人都是初二和初三毕业生。
五位男生当中,铁仁学历更高,年纪也更大,但给人的印象有点怪怪的:整天不停地哼唱外国歌曲,可以说是曲不离口。他哼歌的时候,脸上几乎没有表情,古板得像个老夫子,一副不食人间烟火的样子。或许,或许他是佯装傻乎乎的吧。在女生眼里,他和大家似乎根本就不是一个人类。有一天,不知为什么,吴天和国石,还有张宝子,三个人在村里的大道上围住铁仁,用皮带把他给抽了一顿,国石一边抽打,还一边骂骂咧咧地怒斥他在日记里写了和燕杰的什么友谊等等,说他这是对“友谊”二字的污辱。铁仁既无还手之力,也无辩白之机,他到底为什么挨打,谁也说不清楚,也没有人去打听。
吴天人高马大,膀阔腰圆,人呼胖子。胖子也唱歌,也骂人。此人有几分才华,有几分粗犷;有几分文明,有几分野蛮;有几分侠义,有几分狭隘;有几分大度,有几分计较;有几分知识分子,有几分江湖浪子;有几分文艺,有几分绿林;有几分可怕,有几分可爱;犹如置身于万花筒前端的人物,观察他需要透过筒里那个能把复合光分解成光谱的三棱镜,没有点儿特异功能还真是看不清,参不透。关于他的传言倒是不少,有的说他在外村参加过知青打群架,互殴中挂了彩。可能是身体有毛病的缘故,他不经常待在集体户里,有时好几个月不见影儿。有一天他在村里露面,大家跟他寒暄说“好久不见了”,他平静地笑了笑,调侃自己“伤了元气了”。之后,又是好久不见。
国石是个瘦高个儿,外表挺帅气,对胖子随声附和、百依百顺,像个小跟班,也跟着沾染了几分江湖气,属于那种不怕事儿的愤青。有一天女生文惠值班做饭,国石凑过去和她胡闹,文惠拿起水舀子伸进锅里舀起滚烫的热水,就朝他泼了过去,幸亏国石动作灵敏躲得快,否则肯定烫伤。可是呢,后来不知文惠喝了他的什么迷魂汤,开始和他眉来眼去,好上了。
张宝子戴着一副近视镜,人送外号四眼儿,他和女朋友晓晴“悄悄地进村,打枪的不要”,神不知鬼不觉地通过什么关系,双双调动到邻县去了。
还有一个男生叫肖松,人挺聪明,也挺随和,但家庭出身富农,升学、招工全都没有希望,在社会上还要受歧视,受排挤,即使是对他有好感的女生,也没有可能愿意和他交朋友,更不要说谈婚论嫁。
四眼儿外流,国石有主,铁仁、胖子和肖松又各有各的特殊情况,集体户里的男生已经无人可选,女知青只有眼睛向外,到村里的未婚小伙子当中去寻找骑白马的人,哪怕是找到一个唐僧也行。
集体户十位女生,马宁、白雪、艾平、燕杰、阳光、文惠、洪兵、晓晴和双胞胎姐妹大静二静。
晓晴跟着四眼儿去了外县。
艾平已和麦赛夫牵手。
双胞胎里的大静暗度陈仓,和本村唯一的退伍军人订亲。那时的退伍军人,按政策都给安排工作,因此成为女生们的优先选项。
其他女生,比较有心机的,例如户长马宁,不失时机地果断出手,把麦赛夫的同学刚子抓到手上;白雪也不失时机地搞定了陆二哥。
小静性情孤傲,失望于麦赛夫之后,不肯降格以求,宁愿单着。
红兵有气管炎,长期受这种病的困扰,自知无法定居农村但又回不了城,内心纠结,自顾不暇,遑恤我后。
“小特务”阳光比较挑剔,坚守着宁缺勿滥的底线,还有传闻说她在城里早已有了意中人。
这样算下来,急需找男朋友的,大概率就只有燕杰一人了。
机会如闪电,稍纵即逝。英国哲人培根曾以女巫西比拉的九卷预言书为例告诫众生:“幸运之机好比市场,稍一耽搁,价格就变。它又像那位西比拉的预言书,如果当能买不买时,那么等你发现了它的价值再想买时,书却找不见。”
犹豫不决已让燕杰错过心目中的合适人选,村里适龄青年当中有点潜力的两三只蓝筹股,也都被捷足者抢新郎一样瓜分一空,再不出手,别说蓝筹股,恐怕连ST也没有了。
燕杰心里开始发慌,感觉自己就像一个错失赶车良机的乘客,不知还能不能赶上末班车。
她对闺蜜艾平倾诉:
你向麦赛夫表白,我陪你去了,帮了你吧,你现在能不能帮帮我呀?
怎么帮?
你设身处地,帮我参谋参谋呗!
还用我参谋,你不清楚吗?咱们户里男生的情况,明摆在那里,没有可选的了,只能到村子里去找了。
【图24:村中心的土路——大道(示意图)】
村子里的小伙子哪个还没有对象,艾平和燕杰都很清楚:
住在大道北边的,是一个大的家族,十多户人家都姓沙,一共有三个上过初中的,两个已婚,一个未婚的就是麦赛夫的同学刚子,户长马宁已经跟他好上了。马宁为人精明,稳重,有心计,一看回城无望,迅速出手,不知通过什么办法,果断地把刚子给拿下了。剩下的未婚小伙,不是文化太低,就是年龄太小。
住在大道南边的人家,从西头往东数,最西头姓麻的那家,男的倒是不少,但适龄的只有哥俩,哥哥早就订了娃娃亲,弟弟又矮又小,说话还有点结巴,燕杰肯定看不上。
第二家是老陆家,兄弟四个,倒是都没成家。但他们的老妈是结核体,肺结核,传染病;好像肺结核还上眼,哥四个眼睛都有毛病。老大看人的时候,皱着眉头,眯着眼睛,眼仁儿也好像有点儿混浊。老三呢,眼球凸出往外鼓,看人像是瞪眼睛。老四更严重,两只眼睛都不好,基本看不清什么。据说老四刚出生的时候,二三十天没睁眼睛,他妈用手一扒眼皮,冒出一股水来,老四大哭不止,谁也不知道得了什么病,家穷没钱看,耽误了治疗,落下终生残疾。
兄弟四人当中,只有老二看着还算顺眼。虽然只上过四年小学,文化低点儿,但人挺活泼,就是格调不高,喜欢谈论一些低级趣味的东西,嘴上时不时冒出几句不入流的顺口溜或者荤段子。好在他不在女生面前乱说,表面上看,好像还挺文明的一个小伙子。户长和刚子牵手后,白雪紧跟其后,悄悄地和陆二哥走到了一起。
再往东是黎家,哥俩,老大已婚,找了个哑巴,老二个子不高,五官模糊,用个文词说,就是其貌不扬,还爱打架,没文化,好女孩觑都懒得觑他。
两个人盘点半天,也没找到一个合适的人选。
燕杰悲观了。
看来我不但得找个农民,还得找个没文化的农民。燕杰叹了一口气。
艾平说,你嫌弃农民?这可就不对了,伟人是怎么教导的?“最干净的还是工人农民,尽管他们手是黑的,脚上有牛屎,还是比资产阶级和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都干净。”
那你怎么不找农民呢?
我怎么没找!麦赛夫就是农民啊!
哼,骗谁呢!麦赛夫是普通农民吗?他如果是农民,那我们大家都是农民了。你这是站着说话不腰疼。算了算了,我看你也帮不了我什么样忙。自己的难唱曲儿还是自己唱吧!
适龄的、有初中文化的未婚小伙儿没有了,再不抓紧,上过小学的未婚小伙儿也没了。男人贫不择妻,女人到了山穷水尽之时,也会穷不择夫。逼不得已,燕杰决定放下身段,匆匆忙忙地向只有小学文化的沙田抛出了橄榄枝。
沙田相貌平平,也没什么艺术细胞和雅好,更谈不上有什么情趣。心里倒是挺有数,还爱笑,但动作总是显得犹犹豫豫的,而且嘴讷,不怎么言语,说起话来,也是吞吞吐吐的,就像古语所说的那样:足将进而趑趄,口将言而嗫嚅。因此,人就显得不够精不够灵,给人的印象是每天只知道傻笑。名叫沙田,乡亲们却异口同声地叫他“傻田”。
傻田身上缺乏吸引人的亮点,连乡下女孩也没有几个能瞧上他的。燕杰不再犹豫,果断地向沙田表了白。沙田自然乐得合不拢嘴,手脚都不知道怎么放为好!他做梦也梦不到,天上会掉下这么大的一个馅饼。
可是表白之后不久,燕杰便开始反刍,前思后想,总觉得沙田不是自己想要的那棵梧桐,根本配不上她这个城里飞来的凤凰。尤其是把沙田与麦赛夫一对比,心理落差更是瞬间变得无穷大。
14/ 防火防盗防闺蜜
农村没有什么业余文化生活,既无活动场所,也无相应设施,村民日出而作日入而息,千百年来,已成习惯。知青却不习惯,他们年轻,精力旺盛,耐不住寂寞,一有空闲就打牌唱歌,唱歌打牌,这是他们最基本的休闲娱乐方式。有的男生把音乐出版社1958年出版的《外国名歌200首》(黎章民先生主编),从城里带到乡下,大家经常围在一起照着歌本,边学边唱。
【图25:《外国名歌200首》】
《外国名歌200首》收录的大多是俄罗斯和苏联歌曲,《莫斯科郊外的晚上》《黑眼睛的少女》《红莓花儿开》《喀秋莎》等等,都是知青们爱唱的歌儿。晚上唱,白天劳动收工回来的路上也唱,铁仁更是整天都在哼唱。哼歌分散精力,影响劳动进度,所以铁仁在地里干活时经常落在后面,大家都干到地头了,他还在地中间,不慌不忙,嘴里哼着,手里干着。
【图26:歌剧《江姐》排练本】
除了《外国名歌200首》,女生们还喜欢哼唱歌剧《江姐》的选段《红梅赞》《绣红旗》。也不知是哪位女生,居然搞到一本内部排练用的《江姐》曲谱,带到了乡下,和大家一起学唱。
晚饭后,在村里有男朋友的几个女生,一般都会去男朋友家,不出去的女生就在户里洗洗涮涮,搞搞卫生,唱唱歌。艾平偶有不去麦赛夫家的时候,也会和燕杰一起唱歌。
1969年国庆节,艾平去本溪探望母亲和弟弟。本溪远在八百里以外,艾平没有千里眼,燕杰便以为不用忌讳什么,时不时一个人跑到麦赛夫家里去。
自己有男朋友,为什么吃着碗里的,还要望着锅里的?燕杰自己好像也不完全清楚,反正是隔三差五地往麦赛夫家里跑,一见到麦赛夫就搭讪着聊起来。
哎,你吃完午饭还刷牙呀?你是横刷还是竖刷,我觉得还是竖刷比较好。
嗬!中午不睡觉,自己缝被子呀,这不应该是男生干的活啊!你这还有针吗?让我缝两针看看。
燕杰找麦赛夫一般是在晚上去,白天人多眼杂,晚上比较清静,也适合一起唱歌。
燕杰音域宽广,声音嘹亮,一开口就响遏行云,令人感心动耳,荡气回肠。
燕杰唱得好,也喜欢唱,有时她和艾平一起在大道上唱,对歌。艾平去本溪之后,她会一个人跑到大道上去唱。她一开唱,动听的歌声便在小村子上空飘荡回环,飘进星光笼罩下的家家户户。村里的男女老少,不用出门张望就能猜到,准是燕杰在歌唱。
10月8日,燕杰从长春返回集体户,刚吃过晚饭又跑到大道上去唱歌:
哎——
山顶有花山脚香
桥底有水桥面凉
心中有了不平事
山歌如火出胸膛
心中有了不平事
山歌如火出胸膛
山歌好像泉水流
深山老林处处有
若还有人来阻挡
冲破长堤泡九洲
若还有人来阻挡
冲破长堤泡九洲
虎死虎藏在深山
龙死龙鳞在深潭
唱歌不怕头落地
阎王殿上唱三年
如今世界实在难
好比滩头上水船
唱起山歌胆气壮
过了一滩又一滩
燕杰一边唱一边走,走着走着,不知不觉走到麦家的房子前面。抬头一看,屋里有灯光,就不唱了。歌声戛然而止。
与村里多数人家一样,麦家的房门是不上锁的,燕杰轻轻一拉,就进了麦家的“外屋地”,然后悄悄推开东屋的门,蹑手蹑脚地走了进去。
煤油灯光闪闪烁烁,屋里的一切朦朦胧胧。灯光里的麦赛夫,背对着房门,端坐在三屉桌前,左手拿着一本《史记选》,右手握着一支红铅笔,正在聚精会神地看书,时不时还用红铅笔在书上划一下。
燕杰悄没声儿地从背后一点一点靠近麦赛夫,冷不丁用手捂住了他的双眼。
哎——哎哎,谁呀?手这么凉!
你猜——你猜——你猜猜猜!
猜什么猜呀!哎呀好凉!
“太太 *** 们都昏过去了!”
麦赛夫听到这句电影台词,立即猜到站在他身后的是燕杰,因为就她喜欢背诵电影《列宁在十月》里的这句台词。
快撒手吧燕杰,你凉死我了。
燕杰松开双手,转过身来面向麦赛夫做了个鬼脸。
什么风又把你吹来了?说着,麦赛夫回头站起身来,坐到炕沿边上的炕桌旁。
能有什么风!艾平去探望她妈,我怕你寂寞,就过来看看你。对了,今天我要给你个惊喜!
说着,她一把拉过麦赛夫的手,把一包牡丹牌香烟拍在他手上。
【图27:牡丹牌高级香烟】
哇,高级香烟!麦赛夫平时一个月才舍得买一包一角九分钱的“蝶花”烟,这种五角钱一包的“牡丹”牌香烟,确实让他感到有些惊喜。
谢谢,谢谢!对了,你的手好凉哎!麦赛夫没话找话。
燕杰以前陪艾平到麦家来,总感觉自己是当电灯泡,一言一行难免顾虑重重,现在自己单独来见麦赛夫,言谈举止就有些随心所欲。
你说我手凉啊,手凉是因为外面天凉,进了屋就不凉了。说着抓过麦赛夫的手握住。
感受一下,是不是不凉了,我没骗你吧?
嗯,不凉了。
对了,你发现没有,我的手指比较长,人家都说我的手适合弹钢琴。
弹钢琴好啊,你可以边弹边唱,自己给自己伴奏。
那一天还遥不可及呢!哎,咱俩唱歌吧,一起唱,好吗?
燕杰放开麦赛夫的手,也坐到炕沿上,凑到他身边,翻开带在身上的《电影歌曲欣赏》,说,唱什么呢?就唱《冰山上的雪莲》吧!
我怕唱不好,你大点声,我跟着你唱!
【图28:《电影歌曲欣赏》】
一种旋律,两个声音,声线一粗一细,音域一宽一窄,音调一高一低,音量一大一小,音符长长短短,音部分分合合,在小屋子里跳荡,回旋:
戈壁滩上的一股清泉
冰山上的一朵雪莲
风暴不会永远不住
啊——什么时候啊
才能看到你的笑脸
…………
刚唱完一段,麦赛夫便停了下来。
唱啊,怎么不唱了?想她了吧?燕杰看着他的眼睛,殷勤地说道,我就是怕你想她,才来陪你呀!
说着,她又往麦赛夫身边靠了靠,。此刻,麦赛夫能感觉到她温热的气息,闻得到她头上洗发水和脸上雪花膏的味道,听得见她急促的呼吸。她呢,双眼一眨一眨地望着麦赛夫,好像在期待着什么。
麦赛夫似乎没有感觉,呆呆地坐在那里,默不作声。
【图29:燕杰把手贴在麦赛夫手上】
怎么不说话呀?哎,对了,我的手指比较长,适合弹钢琴,不信咱俩比比!燕杰一边说,一边拉过麦赛夫的右手,把自己的手贴了上去。
麦赛夫并不觉得她的手指比自己的长,他慢慢地抽回右手,心头也恐不安地悸动了一下。
可能,燕杰是想用自己的体温、气味、表情和声音,前倾的身姿,还有肢体上的接触,在麦赛夫身上激起某种化学反应。不料,麦赛夫的目光却落在了燕杰的额头上,闪闪烁烁地在她额头上游移——他清晰地看到了燕杰额头上的粉刺。
那是一个一个凸起的小包包,中间有小黑点,像丘疹,像痘痘,是一种慢性皮脂腺炎症,俗称痤疮。麦赛夫平时没太注意,眼下近距离观看,突然就精神溜号了,心说:她每天照镜子的时候会怎么想,会不会感觉太阳是灰的,天空是暗的?
艾平的形象这时也叠化在他的眼前:光洁的前额,白里透红的面庞,清亮的大眼睛和温存的目光,以及明艳动人的笑容……幻象,怦然化为无形的神力,像秋风,将任何失态的可能扫荡一空。
这个心理过程,在麦赛夫的头脑里是一次过的,一闪即逝。
心理瞬息万变,身体却如同僵化了一般,一动也不动,机械地呆坐在炕沿上。他看了看燕杰,长出了一口气,有汗珠在额头上沁出。
眼见麦赛夫没什么行动,燕杰像受到了侮辱一样,顿觉沮丧难堪,无地自容,恼羞成怒。
你什么意思啊?面带愠色的燕杰,猛然站了起来,轻蔑地吐出两个字:
虚伪!
你说我虚伪?
不光我说你,我们户长也说你虚伪。
户长说他虚伪,麦赛夫并不吃惊,在他看来,那个马宁好像有点装,性情阴冷,所以他一直对她存有戒心和逃避心理,从不在她面前表露真性情,连眼神都躲着她。马宁也觉得麦赛夫有些矜持,不好接近,成了她心中的酸葡萄,所以马宁说麦赛夫虚伪并不奇怪。但他还是反问燕杰一句:
她凭什么这么说我?
因为你不真诚啊!
我怎么不真诚了我?
她说错了吗?那我问你,你一点儿也不喜欢我吗?你讨厌我吗?
没说讨厌啊!
那你怎么连碰我一下都不肯!这不就是虚伪吗!
碰了你,就是欺负艾平啊!
你们不是分开了吗?
谁说分了?
艾平自己说的呀,她说她爸不让她和你好了。
可实际上并没分呀!
算了,不和你说了,没劲!
麦赛夫不想让燕杰太过尴尬,就给她递了个台阶,说,对不起,我承认虚伪行了吧?那你会恨我吗?
骗子!
燕杰说完,把头巾往脖子上一搭,悻悻地推门离去。麦赛夫紧随其后送了出来,燕杰却头也不回,步履匆匆地走进夜幕里,从此再也没来找过他。
15/ 寒冷的冬天
岁月不居,时序更替。论节气,1969年12月7日是农历的大雪,大雪过后,下一个节气是冬至,太阳直射点南行到极致的日子。
一个节气15天,大雪之后还有半个月才到冬至。但是,麦赛夫的冬至却提前到来,12月8日,是他人生中白昼最短、黑夜最长的一天,也是令他感到格外寒冷的一天。
当是之时,社会大环境仍处于学校停课,大学停办,工厂也不招工的时期,当兵,是上山下乡知青离开农村的唯一通道,也是农村青年的唯一出路。无论城市还是乡村,适龄青年无不争先恐后报名参军。许多部队干部也想方设法把自己的子女送去当兵,千军万马挤独木桥,托关系走后门当兵也成为一股风。
1969年12月8日,艾平的爸爸也委派一位军务参谋,把艾平接回长春参加体检,准备参军。
艾平临行前,跑到麦家去告别。麦赛夫当时正在吃晚饭,见到艾平,急忙放下筷子,与艾平一起从正屋走进东屋。艾平简要地说明来意后,深情地望着麦赛夫的眼睛,没有承诺,没有誓言,似乎承诺和誓言都是多余的。然后她摘下口罩,与麦赛夫拥抱,亲吻,如同履行庄严的仪式。接着,她握紧麦赛夫的双手,摇了三下,重新戴好口罩,围上头巾,转身出门。
此去经年,应是良辰好景虚设。便纵有千种风情,更与何人说?
麦赛夫跟在艾平身后,送出门来。心,有种被一把掏空的感觉,充满了莫名的慌乱和不安。他呆呆地望着心上的女孩在雪地里一路向南,深一脚浅一脚地蹒跚而去,每走一步,脚后面就扬起一缕雪雾,每一缕雪雾,都像一支冰冷的箭,射向他的心扉。
多少恩怨醉梦中
蓦然回首万事空
夕阳残照爱无罪
心在流血眼流泪
泪水倾刻间模糊了麦赛夫的双眼,伴随飘摇的雪花,滴在脚下,渗入雪中。
【图30:背影消失在多雪的冬天】
麦赛夫没有什么宗教信仰,也不是一个迷信的人,但他年少时却有一个癖好,遇事喜欢翻一下黄历,觉得好玩,有趣。他送走艾平后,含泪查了一下黄历上标注的宜忌:
1969年12月8日,农历十月二十九。
宜:宜祭祀、宜解除;忌:诸事不宜。
“宜解除”是否预示着女朋友要和他解除关系?“诸事不宜”是否预示着她参军的事不会顺利?麦赛夫猜不到,也无法猜到,只能胡思乱想。无论怎么说,12月8日,这个日子都像一个阴影,笼罩在了麦赛夫的心头。
使他走出这个阴影的,是十天后收到的一个好消息。
1969年12月18日,是世界史上的平凡一天。这一天,国内国外都没发生什么足以载入史册的“大事”,世界年度大事记里也只记录了这样一条消息(或者叫一个信号):
亨·艾·基辛格,在年终记者招待会上宣称:我们没有永久的敌人,与中国为敌不符合M国的利益。
除此之外,中外史册上都没有留下什么大事的记录。但麦赛夫却有一件足以载入个人生命史册的大事:这一天,他接到县武装部通知,通知他去县城报到,他被批准参军入伍了!
这一天黄历上的“二十八星宿本日之吉凶”显示的是:
井星造作旺桑田,金榜题名之一光。
参军虽然不是金榜题名,但对麦赛夫来说,也是破天荒的大喜事。他年年报名参军,但这个愿望年年落空。因为有个叫麻子明的人,和大队二把手是拜把子兄弟,他常常狐假虎威,欺压乡邻。麻氏家族的人气不旺——用他大哥的话说就是“老的上不去能行马,少的拉不开宝雕弓”,日子越过越没后劲——也不容许别人家的孩子比麻家的孩子有发展、有前途。他觉得麦赛夫是村子里发展潜力最明显的人,就把麦赛夫当成了头号假想敌,每到征兵季,他一听说麦赛夫报了名,就跑到大队向二把手“汇报”,让二把手给公社打 *** “反映情况”,蓄意夸大麦家解放前有多少多少土地,不是贫下中农,国家不能把枪杆子交给这样人家的后代。
但这一年情况不同了。
从京城来接兵的指导员景国贤非常认真,他不光看政审材料,听群众反映,还要求生产小队召开社员大会,对征兵对象进行评议。主持评议的政治队长咸振河,是一位心地善良,富有正义感,敢说公道话的老贫农。他率先在评议大会上发言,说,“麦赛夫是全公社的积极分子,先进人物,这么好的青年,他不合格谁合格!我举双手表示赞成!”
【图31:铁骨柔肠咸振河】
简单几句话,等于定了调子。
接着,咸振河提问,有没有不同意见?
在场的知青们,都支持麦赛夫参军,一齐高喊“没意见!”知青们喊声还没落,社员们也跟着喊起来,“没意见,没意见!”麻子明看到这个场面,不得不灰溜溜地把头低下。但低头并不意味着认输,事后他再一次悄悄地跑到大队找他盟兄弟帮忙向公社“反映情况”,盟兄弟不在,他就自己跑到公社去“汇报”。
捣鬼有术有效,然而也有限。
来接兵的景指导员,参军前做过小学教员,是个文化人。社员大会评议后,他又亲自下乡走访一遍。走到麦赛夫家时,对他画满四壁的山水花鸟画很感兴趣,反复观看后,认定这是个人才,到部队当文书是个好材料。于是向公社武装部石部长讲了他的想法。
那可麻烦了,石永和说,有个姓麻的,自称是老贫农,前天专门来反映情况,说这个小伙子的家庭出身有问题,已经从名单上把他给划掉了,昨天集体去县医院体检,也没让他去。如果部队真想要他,就得让他单独去县医院体检了。
单独去?没问题啊,还有体检表吧?
有。
那就给麦赛夫补发一张吧。
麦赛夫拿着补发的体检表,自己去县医院检查了身体。
体检合格,麦赛夫美梦成真。
麻子明这次捣鬼不成,老贫农和景指导员起了关键作用。
俗话说,好人没长寿,赖汉活不够。一辈子在村里捣鬼的麻子明,居然活到了九十岁。去世那天,他的十三个孙辈共同出资购买鞭炮,用轻型卡车装了满满一车,大张旗鼓地为麻子明的尸体招魂。不料卡车刚刚行驶到墓地附近,车上的鞭炮突然爆炸,噼里啪啦,震耳欲聋,烟雾弥漫的卡车像一条火龙,蹿出去二十多米远,撞到一棵大榆树才停下来。虽然无人死亡,却造成多人受伤,三重一轻,都是麻家亲属。事后村民们议论纷纷,都说这是报应。
16/ 噩梦惊魂
“历史喜欢作弄人,喜欢同人们开玩笑。本来要到这个房间,结果却走进了另一个房间。” 就在麦赛夫穿上军装,登上南下的列车,奔向京城军营的时候,艾平那边却出了意外。她有爸爸作后盾,体检之后竟然没有任何消息。不知是由于爸爸说话不灵,关系不够过硬,还是由于竞争过于激烈被别人挤了下来,反正艾平当兵的愿望没能实现,在长春家中等了两个来月,最后不得不重新回到乡下的集体户里。
麦赛夫参军了,这是让艾平高兴的好消息。但高兴之余,她又怅然若有所失。再去麦家时,已是人去屋空。尽管全家人对她热情有加,她还是失魂落魄一样,打不起精神,只是强颜欢笑。
远隔千山万水的麦赛夫,还以为艾平已经参军入伍,只是不知道她在哪个部队,地址怎么写,所以无法与她通信。直到艾平从他的家信上得到他的通信地址,主动给他写了之一封信,他们才建立了通信联系。
空间距离的遥远,加大了艾平对男朋友思念的频率和强度,所以艾平的信,是一封倾诉离别之苦和思念之情的信。
新兵连紧张艰苦的军事训练,也让麦赛夫更加想念艾平。
为了调剂文化生活,团机关俱乐部差不多每星期都要在大操场上放映一场露天电影,其中最让麦赛夫着迷的影片是《英雄儿女》。不仅王成的英雄事迹让他深受感动,而且演员刘尚娴饰演的王芳也让他格外倾心。他觉得影片里的王芳和艾平十分相像,她的身材体貌,一颦一笑,一举手一投足,和艾平别无二致,分明就是艾平的化身,尤其是她上下台阶时轻盈跳跃的身姿,与艾平的标志性动作——简直像极了。
【图32:影片《英雄儿女》剧照:刘尚娴饰演的王芳】
那个年代,国产影片屈指可数,军营里经常放映的电影,除了《红灯记》《沙家滨》等八个样板戏外,主要就是三战,《地道战》《地雷战》《南征北战》,当然还有《英雄儿女》。每部影片都是反复放映,大家看得多了,连台词都能随口背诵出来,有些人平时也把这些台词挂在嘴上,当作乐景儿互相调侃:
“高,实在是高!”
“你地,军人地不是,战术地不懂。”
“悄悄地进村,打枪地不要。”
“不见鬼子不挂弦!”
“请你们坚持最后五分钟!”
“又喝到家乡的水了。”
“同志,饭要一口一口地吃,仗要一个一个地打。”
…………
《英雄儿女》里的台词,大家更是耳熟能详,特别是王成的那句惊天地泣鬼神的豪言壮语,直教每一位热血男儿永生难忘:
“为了胜利,向我开炮!”
【图33:影片《英雄儿女》剧照:刘世龙饰演的王成】
有道是:故事主人公的某方面特质,会引导读者和观众将自己替换为主人公,感同身受,与角色同呼吸共命运。此之谓代入感。
《英雄儿女》这部影片,部队反复放映,麦赛夫仍然百看不厌,可能就是代入感的神力。
三个月考验意志的新兵训练,在爬冰卧雪持枪瞄靶的习武日课中,在冒着严寒摆臂踢正步的队列训练中,在全副武装十里奔袭“抓特务”的急行军中,在平均每夜一次的紧急 *** 哨声中,说快不快说慢不慢地过去了。麦赛夫被分配到老兵连队,开始迎接新的考验。
艾平回到乡下集体户当回知青后,也重新操起农具,每日里在广阔天地里和大家一起下田劳动。
二人天各一方,一般愁绪,两处相思。一日,麦赛夫在连队阅览室翻阅《唐宋诗选》,看到陆游的诗句 “夜阑卧听风吹雨,铁马冰河入梦来”,感触良多,不能释怀。每当风雨之夕,雨打窗棂,风吹高树,他的心就会隐隐作痛,艾平的形象也随之飞进梦境。
人的心灵是有翅膀的,会在梦中飞翔。
梦里的艾平,向他微笑,陪他唱歌,用习惯性动作——拿胳膊肘朝他身上轻轻地搥两下……一切历历在目,睁眼一看,却又不见艾平身影。
麦赛夫思念艾平,艾平也思念他,才下眉头,又上心头。她在信中写道:
亲爱的:
你好吗?
知不知道我在想你?一直在想,你一直在我心里,就像我们还在一起,从未分开一样,起床时你在我左边,劳动时你在我右边。
说起劳动,你是知道的,北梁大地的垅很长,差不多有一公里吧?可是,你知道吗?我对你的思念比垅还长,看不到头,望不到边。
“南坡的高粱北坡的谷,种田的劳作太辛苦,无风天一身汗,有风天一身土。”这是我们自己编的顺口溜,也是我们劳动生活的写照。天地广阔,日月难熬,只有收到你的远方来信,我才能提振精神,体会到人生还有乐趣。
提振精神,是啊,我说的就是精神。精神虽然不能当饭吃,也不能替 *** 活,替我完成劳动任务,但精神力量可以变成物质力量,精神世界的阳光,可以照亮物质世界的暗淡时刻。所以每天收工后,我最盼望见到的人,就是走家窜户的邮递员,只要一见邮递员的影儿,我马上就跑过去问他,哎,请问有我的信没有?
对了,燕杰也盼望你的来信,我每次收到你的信,燕杰都挺兴奋,好像比她自己收到来信还开心。有时我错过了邮递员,她还会主动替我收信,而且很快交给我:“哎,亲爱的,你的信,他来的!”
她关心你的来信,好像也没什么。但有一点让我心存芥蒂:她把信交给我之后,总想分享你来信中的内容。我不愿意让她看信,你的信又不是 *** 。
此事不大,却让我感到困扰。你说我该怎么办呢?
【图34:黑土地上田垅长】
这是艾平写给麦赛夫的第二封信。麦赛夫看完后放在枕头下面忘记收起,第二天早晨起床后,全班跑到外面 *** 出操,留在宿舍整理内务的一位战友发现了他枕头下面这封信,心血来潮,抹上浆糊就给贴在玻璃窗上曝光展览了,私密信件变成了 *** 。
班上的战友们出操回来,齐刷刷地挤在窗前分享麦赛夫女朋友的情书,有的还阴阳怪气地念出声来,引发一阵阵哄堂大笑。然后大家又把麦赛夫团团围住,让他交待是怎样俘获少女芳心的,搞得麦赛夫哭笑不得,狼狈不堪,囧得要死。后来再收到艾平的信,他就小心地收藏起来。
不久,他收到了艾平的第四封信:
亲爱的:
见字如面!
今天又收到了你的来信,心里特别高兴,感觉就像久旱逢甘露一样。
你曾来信说,怎么解决燕杰看你来信的问题,你也没有什么好办法,让我靠聪明才智自己解决。我尝试了,却把她惹恼了。
事情是这样的:
昨天她从邮递员那里找到一封你的来信,交给我的时候,她说:
快看看,他都写什么了……
我转过身去看信,她说:
哟哟,还保密呀?小器鬼!
我说:
去去去!想看信去找沙田给你写!
她就不高兴了,跟我甩脸子:
嘁!看把你美的,德性!
我看她说的不像是玩笑话,她挺认真的。
麦赛夫感到,燕杰肯定是在嫉妒艾平。艾平能经得起考验吗?他未免有些担忧。
在有人群的地方,羡慕嫉妒恨这种红眼病总是无处不在。
羡慕嫉妒恨是贪欲,是不自信,有时甚至是爱的异化和变态,是因爱生恨。
与艾平朝夕相处的燕杰,每天目睹艾平陶醉在与麦赛夫的热恋中那种开心劲儿,那种洋溢在脸上的幸福,还有在她看来简直就是特别得意的那种神情,心里真是受不了。对比自己那个木讷的男友沙田,燕杰心里越来越不平衡,越来越感觉自己帮艾平去向麦赛夫表白太傻,太傻,傻到不能再傻了!尤其是听艾平说“想看信去找沙田给你写!”更是醋意穿心:讽刺我,挖苦我,跟我显摆是吧?哼!
在人类的一切情欲之中,嫉妒之情最顽强,最持久。而且更为恐怖的是,嫉妒的对象永远是亲、友、同、邻。举凡在某一方面超越自己的亲戚、朋友、同学同事同行、邻人身边人,都会成为嫉妒的目标。而且嫉妒者历来是六亲不认,所谓“妒前无亲”是也。有一句古话更是一针见血:“炎凉之态,富贵甚于贫贱;嫉妒之心,骨肉甚于外人。”骨肉尚且嫉妒,而况他人乎?一言不和,夫妻反目,兄弟相残,唇枪舌剑,拳脚相加,甚至刀枪相向。人情、友情、爱情、亲情,多年修成,毁于一旦。而最容易激起嫉妒之心的,是男女之情,不仅最隐蔽,而且最深刻;凡在男女之情上怀有企图的人,都会特别用心,特别无情,特别大胆,特别狠毒,手段也特别残酷。即使是铁杆闺蜜,在情感冲突当中,也会变成无情的竞争对手,甚至变成疯子和杀手。
“想看信去找沙田给你写!”艾平随口说出的一句话,很可能成为一种酵母,促使燕杰的嫉妒心,急速疯长。
不久,艾平给他寄来了第五封信,是一封既无台头也无落款的信:
今天放假,不出工,早早醒来写日记。早晨写日记,记录昨天的经历和感想,这是我的习惯。
燕杰也醒了,眼睛还没完全睁开,就迷迷糊糊地朝我这边看,当时我的日记快写完了,发觉她醒了,就下意识地把日记本往旁边挪了一下,但她还是看到了日记的结尾:“但愿我和他天长地久!”你猜她说什么?她说“怕我看呀?我都看见了呀。哎,我问你呀,你觉得他能和你天长地久吗?”我听她好像话里有话,就反问一句“怎么不能!”她却哼了一声,说“你不会看错人吧?”我问她“什么意思?你听到什么了?”她说“不是听到什么,是我亲身经历的事儿。”
我问她“经历什么了?”她说“嗯……说了你也不会信。”我追问她“说呀——不说算了。”她说“待会儿再说。”
吃完早饭,她把我拉到门前的空地上,诡秘地看着我笑。我说“你笑什么,快说呀!”她说“我说的话你能信吗?”我说“哎呀别卖关子,快说!”她贴在我耳边说:“你去本溪看你妈那些日子吧,有一回我去他家,他说我能亲你一下吗?我说不行。你想想,当时你才离开几天啊,他就这样了,时间长了还得了呀!”我推开她,反问“我不在,你自己去他家干什么?”她说“我帮你侦察侦察,看他有没有什么动向。”我问她去了几回?她说“就一回呀!”我说“我不信。”她说“要是骗你,我把名字倒写,八个点儿朝上。”
听了她这番话,我的脑子嗡的一下,差点晕过去,她赶紧把我扶到炕上,我躺了半天才回过神来。冷静之后,脑子里又开始画问号:“我不在的时候,她为什么单独接触你?她说只去一次,会是一次吗?”后来又想,如果真有这回事,说明你对感情太不专一了。现在你当兵了,地位也起了变化,即使和她没有问题,也不敢保证你今后对我不会变心。不过以后还很遥远,就说现在吧,你和燕杰到底有没有什么事?回答我!回答我!回答我!
看完艾平的来信,麦赛夫突然懵在那里,感觉天塌了一样。燕杰这纯属颠倒黑白,倒打一耙呀!他想立刻当面对质,讨回清白。可是千里迢迢,山重水复,通信交通落后,无法见面,也无法打 *** ,全连只是连部有一部手摇话机,是供连长指导员使用的,而且还没有打长途的功能。麦赛夫一直是用写信的方式和艾平交谈。鱼来雁往,一问一答,至少需要十天半月的时间,三封五封信又很难说清楚,麦赛夫深感百信莫辩,冤比窦娥。
这时,麦赛夫所在的汽车部队,正在紧张地为野营拉练做准备,全连人员从连长到战士,忙得不可开交。教麦赛夫学开车的山西广灵老兵薛“助教”,不停地呦嗬麦赛夫干这干那,对麦赛夫的称呼还不断变换,让人怀疑是不是带有讥讽之意:
“大个儿,打水去,把水箱加满!”
“知识分子,把活动扳手递给我!”
“理论家,钻到车底下把底盘擦干净!”
…………
劳累一天,晚上十点钟熄灯后才消停下来。为了不影响别人休息,当然更是为了不能让班长和排长发现,麦赛夫只能用被子把自己包裹起来,打开手电照明,给艾平写回信:
平妹:
你的来信,如同六月的雪,让我周身寒彻。事情根本不像燕杰所说的那样,你千万不要相信八点儿的八卦,不要被谣言激起的恼火取 *** 智。我们连马上就要去山西大同野营拉练,去那里拉煤,实习汽车驾驶技术,我现在工作很忙。等拉练回来,我会写一封长信,让你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。此刻,我只有一个愿望,就是希望你相信我,不要让那些莫须有的谎言影响你的情绪和健康,不要被燕杰的挑拨离间迷昏头脑。我在这里对天发誓,我对你的感情是专一的永恒的,就像胡松华的歌所唱的那样,“美丽的姑娘见过万千,唯有你最可爱,你像冲出朝霞的太阳,无比新鲜姑娘啊……”
第二天,麦赛夫起了个大早,跑到团部门前,把信投入邮筒。
半个月后,野营拉练结束,车队驶入归途。行经八达岭路段时,指导员毕春华和连长商量:“不到长城非好汉!”找个宽阔路面临时停几个小时吧,让那些没见过长城的新兵开开眼界,当一回“好汉”。连长姚振山说,好吧,那就停四个小时再走。
连长让文书温永仲通知各班班长,以班为单位组织登山。可是麦赛夫落单了,因为刚才薛“助教”让他钻到卡车底下擦拭底盘,等他从车底下钻出来,全连的人都已经结队走了。这时,他忽然想起了古人登山临水乘兴觞咏的雅趣,索性独自一人沿着偏僻小径攀爬。他从之一烽火台一直爬到更高处的第八烽火台,气喘吁吁地站在长城垛口上,眺望山景,无限风光,尽收眼底。一时间,几多千古名句涌上心头:
白日登山望烽火,黄昏饮马傍交河(李颀《古从军行》)
大江东去,浪淘尽、千古风流人物!(苏轼《念奴娇》)
…………
【图35:不到长城非好汉】
壮哉!壮哉!
李颀的《古从军行》属于乐府歌行体,麦赛夫没有试过这种文体;苏轼的《念奴娇》倒是一首词,也是麦赛夫写过的词牌,此时就想用这个词牌填一首登山感怀之作。于是抖擞精神,临风举目,触景生情,因情炼句,吟就一首《念奴娇?长城怀古》。词曰:
登高临远,云天下,满目青山绿树。嬴政称皇,高墙筑,只为强边御虏。暴敛横征,生灵百万,血泪淹白骨。倾城一哭,孟姜遗迹何处!
忆昔初识佳人,黄昏月色里,相依漫步。景醉情迷,杏花雨,沾衣欲湿未濡。往事随风,传说随黄鹄,空留追慕。忧思入梦,飞向伊人倾诉。
四个小时倏然而过,战友们准时归队上车,赶回部队驻地。
刚进停车场,还没来得及擦车和洗漱,连部通信员李利华就给麦赛夫送来一封信。
是艾平的来信。
麦赛夫急忙把信揣进兜里,一个人跑到营区外面的西山坡上,在一块大石头上坐下,把信掏了出来。
那一刻,他的心里只有期待,想不到信封里装的会是一个噩梦,满心欢喜打开一看,天呐,只有一张白纸,纸上空无一字。麦赛夫顿觉五雷轰顶,突然晕了过去,一下子从石头上跌落在地,大半天才从噩梦中清醒过来,擦干眼泪,一步一步挪回营房。
画好的幸福蓝图呢?说好的天长地久呢?都成泡影,都成泡影!
从此,部队放电影,一听说放的是《英雄儿女》,他就请假。
麦赛夫进入了痛苦的感情空窗期,扎心扎肺地煎熬着,日夜不得安宁。
直至收到他暗恋过的学妹来信,几近崩溃的心灵才被注入了一针强心剂,使他得以熬过那个痛不欲生的冬天,也为他紧张严肃的军旅生涯,植入了坚韧的柔情。
17/ 相逢一笑
尽管投入了一段新的感情,麦赛夫心上的伤疤依然会隐隐作痛。为什么,为什么呀?他始终心存疑问,疑窦丛生,疑心重重,满腹狐疑,一肚子疑团,而又百思不得其解,一头钻进牛角尖里出不来,焦虑、抑郁,心理问题逐渐外化为身体表症,想要掩盖,却总是欲盖弥彰。
朋友建议他去医院看心理医生。他也觉得应该去医院看看。不过他没去附近的301医院,他自己也说不清是什么原因,出门一上公交车,就直奔新京大学第六医院,可能是因为那家医院的临床心理科口碑很好,门诊分类齐全,技术和培训也很专业吧。
心理科接诊的咨询师,是个白净的中年女子,貌似超凡脱俗俯瞰红尘的样子,笑容很亲切,语调也柔和。
咨询师耐心地倾听麦赛夫的主诉,听完后,给出了自己的专业意见,谆谆教导说:
知道黄帝内经吧?心病还需心药医。每个人当下的心情,当下的念头,都主导着人的身心,并且相互影响。人的内在心理状态会通过外在的器官表现出来,累积起来,影响和改变人的外在形态,心病就是这样产生的。所以治心病也需要从心治开始,首先解除心中的疑惑,去除致病的心理根源。
你呀,建议你先去找找你前女友的闺蜜,问她为什么要拆散你们,让她说出动机和理由。如果她不肯说,那么你就直接去问你的前女友,让她说明一下是非缘由,从中找到你俩之间产生误会的症结所在。如果你跟前女友没有误会,那很可能就是她闺蜜蓄意挑拨了,为什么呢?也许是她闺蜜也喜欢你,或者相反,是她闺蜜讨厌你。
咨询师的意见,击中了麦赛夫心病的痛点,他早就想见见艾平,亲耳听听她的解释。他也想见见艾平的爸爸,弄清他为什么要棒打鸳鸯。当然,他还想见见拆散他和艾平的关键人物——燕杰,当面问问她对艾平究竟说了些什么,为什么要倒打一耙,到底几个意思。
这是他的一个心结,这个心结作为一种潜意识,在他脑子里隐隐约约地反复浮现,让他日夜不得安宁,也无法自拔,无法自我克制和调控,忽略不掉,冲淡不了,反抗无效。
1972年7月,麦赛夫回乡休探亲假,去邻村看望舅舅。那是个太阳很大的下午,为了躲避骄阳,他一头钻进了村西那片宽阔的高粱地,抄青纱帐里的小路(村民叫小毛道)前往。
高粱地西面是一片麦田,正在参加麦收劳动的“小特务”阳光,突然感到口渴难耐,跑回集体户痛饮两碗凉水后,急忙返回麦地,走的也是高粱地里这条小毛道,恰与麦赛夫在青纱帐里不期而遇(当时阳光还没回城,知青批量回城是在五六年之后)。阳光面色黑红,汗流浃背,脸上却挂满笑容,真的像一朵“黑牡丹”。
嗨!什么时候回来的呀?
前天刚到家,你这是……
收麦子呢!三年没见,你又长高了。
有什么消息吗?
哪方面的?
你们户里的人啊。
是想问艾平的消息吧?哎,你穿军装真好看。
知不知道她现在怎么样了?
她呀,她爸调到成都升官了,当上将官级别的领导了,把她的关系办过去,送到灌县一个疗养院当兵去了。
阳光还透露,艾平走了不久,燕杰也穿上军装了。她有一次回长春,在火车上唱了几句《刘三姐》插曲,被同车一个沈阳话剧团的领导听见了,非常赏识,就特招她去当演员了。
阳光谈到的消息,等于为麦赛夫提供了联系艾平和燕杰的线索。
但这些线索还比较笼统, *** 怎么打,地址怎么写,怎么和她们联系?还都是未知数。
1983年9月,麦赛夫从一位新闻界朋友那里得到了燕杰的确切联系方式,立马给她写了一封求解的信,问她当年到底对艾平说了些什么,致使艾平与他“劳燕分飞”。
信发出后,他就等待回信,结果是没有结果。
越是没有结果,他内心的焦虑越严重,严重到患上了强迫症,强迫性疑虑、强迫性回忆、强迫性穷思竭虑,对明知没有什么意义的事,也会反复去做,或者反复思虑而不能自控。
麦赛夫深陷强迫症之中难以自拔,他自己也为此而苦恼,时常会不由自主地回味新京大学医院那位女咨询师给出的建议:
你呀,建议你去找找你前女友的闺蜜,问她为什么要拆散你们,让她说明是非缘由。如果她不肯说,那么你就直接去问你的前女友,让她说出动机和理由,从中找到你俩之间产生误会的症结所在。
燕杰不回信,找前女友问问呀?“小特务”阳光不是说过,艾平的爸爸调往成都后,把艾平送到灌县一个疗养院当兵去了吗?可以找找她,听听她怎么解释呀!
感情的空白可以填补,心灵的创伤难以抚平。花前月下的伴侣,海誓山盟的恋人,不明不白地分手,到底是为什么?很有必要去一趟成都,见见艾平本人,当面打破砂锅。
【图36:灌县疗养院,也即都江堰疗养院】
1974年6月,麦赛夫的妈妈得了胃病,在打算给妈妈买药的时候,他灵机一动,想出一个点子:艾平不是在疗养院工作吗,她应该能买到药吧,不如托她帮个忙,也好和她联系联系。于是,麦赛夫以此为由头,给艾平写了一封信,他知道艾平对妈妈会有感情,不会忘记妈妈当年多么喜欢她,疼爱她。
可是他不知道,这时艾平已经从疗养院转到成都一家无线电厂工作,信发出去半个多月,麦赛夫才收到艾平寄过来的药品。药品装在一个小木盒里,盒子里还有一封信,文字不多,不满一页,其中有一句赌气的话,像是故意 *** 他的:
药买了,但这完全是看在你妈妈的面上。
尽管信的内容缺乏温度,但麦赛夫还是感到很欣慰,因为他有一个意外的收获:艾平的信是用工厂的公用信笺写的,信笺下方印有工厂总机的 *** 。
1976年1月,麦赛夫奉命和一位姓荆的参谋去搞外调,走访驻在成都的一个汽车大队的干部。当时麦赛夫所在部队出了一起经济案件,曾经“微服私访”下连队听过他给全连官兵讲课的侯守吉团长,点名把他抽调到专案组,让他从理论上总结教育官兵的经验教训,这次外调就是为破这个案子去核查线索。对于一直想见到艾平的麦赛夫来说,这是个难得的机会。
说来可笑,他们乘坐的那列从北京开往成都的火车,始发时间是1月7日零点30分,需要在1月6日晚上赶往车站候车。但是荆参谋把时间搞错了,两张卧铺票是他经手订好的,拿到车票后他也没给麦赛夫看一下,送站的小车也是荆参谋约好的。那么,问题来了:1月7日下午,荆参谋打 *** 通知麦赛夫到单位礼堂门口汇合,一起乘车去了火车站。当他们到候车室门口检票的时候,服务员说话了,说你们买的是7号零点多的车票,那趟车早就开走了,你们怎么等到7号晚上才来呀?
那怎么办,我们有紧急任务,已经和成都那边约好了,今天必须上车啊!
8号零点多的车也马上就要开了,你们只能坐这趟车了。服务员看了看手表,说,现在还来得及,抓紧上车吧。
7号的车票,上8号的车,能让我们上吗?
可以上车,但没有卧铺,也没有座位,想要卧铺,你们得到车上找列车长,加钱补办卧铺。
天啊!加钱补卧铺票,谁出钱,谁给报销?这么可笑的理由,哪个领导能给签字啊!自掏腰包吗?从始发站到终点站,全程36个小时,买卧铺得掏多少钱啊!荆参谋比麦赛夫级别高,行政22级,月薪也才60元,个人掏还真是掏不起。可是没有卧铺,也没有座位,怎么熬!
只能在车上站着了!
两位在车上站了将近30个小时,车到重庆才有旅客下车腾出空位,有了歇脚的地方。说起来都是泪呀!
身心俱疲,感觉快要散架了一样。幸亏成都那个汽车大队接站的小车来得挺及时,把他们直接送到了部队招待所。
上车饺子下车面,吃完西红柿鸡蛋打卤面,早已困倦不堪,连洗漱也没顾得上,进房间后脑袋一挨枕头就进了梦乡。
睡到下午3点多,麦赛夫才睁开眼睛,迷迷糊糊地跑到一层前台打 *** ,总机很快把 *** 转接到艾平工作室的分机上。
喂,你好!是艾平吗?
是啊,你哪位?
我,我是麦赛夫啊,我来成都了。
你怎么知道我的 *** ?
你发给我的呀!
……
你一言,我一语,交流几个回合,惊诧、疑问,变成了具体协商,最后约定了见面的时间地点:星期日,无线电厂宿舍楼,不见不散。
【图37:无线电厂宿舍楼外观】
麦赛夫如约前往。
刚下公交车,就见艾平已经跑到汽车站来迎接,大老远就看见了她那熟悉的笑容,走近一些又听到了她优雅的笑声。那一刻,他有一种晕眩的感觉,大脑像是启动了“背景虚化”功能,世间万事万物全部淡出视野,人来人往的街道上他只看到艾平一个人。他大步上前,一把握住她伸过来的手,然后,互相都像素不相识一样,上上下下打量对方,寻觅昔日风采的余韵,也都是心里装满了喜悦。
那是久别重逢的喜悦,也是喜出望外的开心。两个人的大脑同时发生异变,如同被看不见的手,点击了“格式化”按钮,所有的隔阂,芥蒂,距离和生疏感,瞬间消失殆尽,正所谓相逢一笑泯恩仇,就像什么不快的事情都没有发生过,完全没有,一切都是那么自自然然,那么一如既往。麦赛夫已经不想再问她为什么,眼前的一切已经说明了问题。艾平也没问他为什么,毕竟久别重逢比啥都重要,其他神马都是浮云。
他们都很珍惜当下的幸福时光。在引领麦赛夫去自己宿舍的路上,艾平不断地给麦赛夫讲笑话,有一个笑话是说和她住在一起的女同事叫宋冬,她说她问宋冬,你男朋友给你写信,开头是不是写 “冬冬你好?”这个笑话其实不太可笑,但麦赛夫却觉得她讲的每一个笑话都很可笑,一边听一边笑。
所有的遗憾和不快,都完全被眼前的幸福感扫荡一空。
一进宿舍,他们又像按下了人生的回放键。但他们能回忆起来的都是当年那些幸福时光,那种终生难忘的玩伴状态。他们无拘无束,随意交谈。麦赛夫提起他每次看到《英雄儿女》影片里的王芳,都会陷入真假不辨自欺欺人的冥想状态,艾平说那你现在不用冥想了,本尊就在这里。然后掐住他的脸蛋,说,有痛感吧?你不是在做梦。
艾平还说她喜欢闻麦赛夫身上的烟味、汗味、男人味,说着就拉起麦赛夫的衣襟和双手嗅来嗅去。麦赛夫说他喜欢听艾平唱歌,艾平说,那就唱吧,一起唱,还等什么!《芦笙恋歌》《莫斯科郊外的晚上》《三套车》《九九艳阳天》《戈壁滩上风沙弥漫》……一首接一首,思绪重新回到当年的美好时光里。
艾平还拿出当年麦赛夫给她画的花鸟画小品,说,我一直保存着呢,当书签用,每次看书时一看到书签,就想起一个人,你猜他是谁?麦赛夫说,那时候画得不好,粗制滥造,想不到你还留着。
来,喝点水吧!艾平把水杯递到麦赛夫手上,转身拿出自己的相册,向麦赛夫展示分别以来的生活记录。
能送给我两张吗?
喜欢哪张你就拿走,艾平大方地说。
麦赛夫从相册里选了四张,其中一张是她和当年集体户户长马宁的合影,一张是她穿裙子和疗养院一位战友的合影,一张是她穿军装与继母和妹妹的合影,还有一张是当年麦赛夫的爸爸让弟弟退还给她的——她和妹妹的合影。
六年前,艾平与麦赛夫分手,不再登麦家的门,刚强倔强的农民爸爸一怒之下,让小儿子从挂在墙上的镜框里取出她的照片,当众退给了艾平。如今,照片重新回到麦赛夫手上,不是“完璧归赵”,却比“完璧归赵”更具反讽的意义。
你见过哈达吗?艾平的提问,把麦赛夫从短暂的回忆中唤醒。
在电影里见过。
我有一条哈达,是一个到疗养院疗养的飞行员送给我的。
【图38:艾平赠送麦赛夫的哈达】
说着,她从箱子里找出那条哈达,捧在手上,模仿藏族姑娘鞠躬行礼的动作,双手托起哈达搭在麦赛夫的颈上,边做动作边唱“洁白的哈达献给你……”。那一刻,麦赛夫醉了。他把哈达仔细折叠整齐,和照片一起,放进自己的军挎。
下星期,下个星期天你有时间吗?
有时间啊。对了,想不想逛逛成都的公园?
去杜甫草堂看看怎么样?
好啊!那我星期天上午9点在草堂门口等你。
一周后,二人如约见面,一起步入草堂。
诗史数千言秋天一鹄先生骨
草堂三五里春水群鸥野老心
参观中,每看到一首诗词、一幅对联,麦赛夫就驻足欣赏好半天,有时还从挎包里掏出钢笔,认真地记录下来。艾平说,你这么喜欢对联和诗词,应该再去薛涛井看看,那里面也有好多对联和诗词。
麦赛夫在草堂前拍完照片,二人移步前往望江楼公园,参观薛涛井。虽是冬季,仍有绿柳掩映石栏,翠竹楼阁,相映成趣。艾平给他当导游,做解说。参观中,麦赛夫记下了欧阳梦兰、刘咸荥等古人撰写的名联名诗,然后走到薛涛井石碑前拍照,艾平指导他从什么角度拍照留念更好。
【图39:参观杜甫草堂和薛涛井】
逛到中午,信步走到望江楼公园里的中餐厅茗椀楼附近,艾平说,一起吃个便餐吧,我请你!
她拿起菜单,点了两碗担担面和藿香野生鲫鱼、特色巴骨肉、酸辣蕨根粉几个传统川菜,菜上齐后,二人边吃边聊。
你爸还在成都吗?麦赛夫问。
没有,我爸调到上海去了。
家也搬过去了吗?
是啊,全家都搬走了,这里就剩我一个人了。
艾平没再多说,麦赛夫也没多问。
多年以来,麦赛夫为了追寻艾平的踪迹,一直关注着她爸爸的消息。1975年8月1日,他还从上海《解放日报》一篇报道市领导慰问驻沪部队的消息里,看到过艾平爸爸的名字:“参加慰问活动的还有……”。他之所以要问艾平爸爸还在不在成都,只是想确认一下。
外调工作结束,麦赛夫和荆参谋打道回京。临行前,艾平去火车站送行,她把麦赛夫拉到荆参谋视阈之外,从单肩包里掏出一部车尔尼雪夫斯基的长篇小说《怎么办》,问麦赛夫看过没有。
【图40:车尔尼雪夫斯基的长篇小说《怎么办?》】
麦赛夫心领神会,却面有难色。犹如面对一架天平,天平的两端,一端是艾平,一端是学妹,法码加在哪一边?这个二难推理让麦赛夫进退维谷。怎么办?还能怎么办,我和她已经相处多年,我怕万一她……
艾平说,你是男的,不了解女人。
还不快上车?不想走啦!荆参谋在呼喊。
麦赛夫把书还给艾平,一脚踏上列车门口的活动踏板,然后面向注视着他的艾平频频挥手,进了车厢后还向窗外瞭望半天,直到什么也看不见了,才坐到铺位上。
两年后,艾平与凉州一位兵哥哥结为连理。后来那位兵哥哥转到成都工作,夫妻团聚,还开了一家小店,日子过得风生水起。
然而,入戏太深的初恋犹如毒品,深入骨髓,戒不掉,忘不了。到头来,不是变成琥珀,就是化为春水,理还乱却又剪不断,永在心头,奔腾不息。麦赛夫和艾平各自成家后,也还互相牵念。
1985年10月8日,艾平挈夫将雏到北京探亲,麦赛夫邀请他们一家三口来自己家里做客,两家六口人聚在一堂,共进午餐。麦赛夫和艾平推盘换盏,与往事干杯,与青春告别。
古人称十二年为“一纪”。1985年到1997年刚好十二年,“一纪”,一个轮回。麦赛夫辞职,离开部队领导机关到中央企业工作。这时,他与艾平仍然保持密切联系,时常打 *** 、通信。1997年12月3日,艾平给麦赛夫写的信里还夹寄了一幅新拍的照片。她在信中写道:
哥哥:你好!
拉开抽屉,恰好看到今年九月份在家里照的一张像(女儿照的),我认为照得挺自然,也表现出我目前的真实状态。
多余的话我就不多说了,人到了这份年龄,说什么也是白搭。但我还是要实话实说:“你对我的那份情,那份爱,我是深有体会的。”
平妹
97.12.3
【图41:艾平的信(手迹截图)】
18/ 冰释前嫌
见过艾平,貌似抚平了内心的伤痕,却仍有一片疑云罩在心头,挥之不去:当年,父平的爸爸,为什么要对他们的恋情,毫不犹豫地“斩立决”?
1980年12月,工作在部队领导机关的麦赛夫,去上海、广州、蚌埠搞调研,有一天突然想起艾平四年前通报给他的信息:“我爸调到上海去了。”于是,他通过艾爸爸单位的总机,接通了艾爸爸的 *** ,预约午饭后前去登门拜访。
【图42:登门拜访艾平的父亲】
艾平的继母张阿姨已有所准备,听到敲门声,微笑着开门迎接,麦赛夫刚迈进门槛,她就递过来一双拖鞋,引领麦赛夫到客厅靠南摆放的沙发上坐下,然后端来一托盘水果,一小碟瓜子,沏了一杯茶,放在他的面前,一边热情地嘘寒问暖。
麦赛夫刚说了声谢谢阿姨,抬头一看,坐在对面沙发上的艾平爸爸,军装严整,表情庄重,正在不动声色地打量着他。
叔叔好,打扰了。麦赛夫欠了欠身子,腼腆地问候说。
不必客气。你就是当年和艾平谈朋友的小伙子呀!
是的,叔叔。
“验明正身”后,艾平爸爸收起严肃的表情,展现出慈祥的笑容,带着歉意说道:
对不起啊!当年艾平下乡的时候,18岁还没满,我听说她在乡下找了个农民,就感到很草率。不是看不起农民,往上查三代,谁不是农民啊!
艾爸爸端起杯子,呷了口茶水(麦赛夫下意识地想,一定是茉莉花茶),接着说道:
可是我不知道她找了个什么样的农民啊,“文革”的时候那么乱,做父亲的哪里放心得下呀?所以我就没同意,不知你能不能理解。
当时很不理解,后来慢慢理解了。
哎,可是后来我说我不管了,你们俩怎么也没成啊?
我感觉没有希望了,就和同学处了朋友,处了新朋友之后才重新见到她。
麦赛夫所说的同学,指的就是他的学妹,去见艾爸爸时,他和学妹已经结婚,有了一个孩子。孩子出生时,他曾写信告诉过艾平,艾平给他回信说:“你的女儿的诞生,彻底粉碎了我的迷梦……”
你俩现在还有联系吗?艾爸爸问。
有啊,我们现在还是好朋友。
艾爸爸轻轻地叹了一口气,然后把话题引向别处,谈起部队院校教学改革问题。
这时,门响了,一位年轻女孩走了进来。
张阿姨介绍说,这是老三。
三妹问,妈妈,这位是……
张阿姨说,是你大姐在乡下处的那个朋友。
三妹反应很快,马上打招呼,吃饭了吗哥?哦,吃过了,那你下次来我给你包饺子吃吧!
麦赛夫笑着说,谢谢!然后低头看了看腕表,已经过了12点。为了不影响艾爸爸睡午觉,就起身告辞。
艾爸爸送出门来,用力握了握麦赛夫的手,诚恳地说“欢迎再来!”麦赛夫回答“好的,叔叔”,然后挥手告别。
这次见面,双方的相互印象都有改观,麦赛夫感觉艾爸爸挺平易的,比较通情达理,不像自己以前想象中那样无情,那样不讲道理。后来,艾平也向麦赛夫转述了艾爸爸对他的评价:有风度,像个大机关的干部。
艾平有三个妹妹,其中两个妹妹在北京工作,1986年她到北京探亲时,曾约两个妹妹和妹夫一起聚餐,麦赛夫也应邀到场。大家都对麦赛夫表示认可,还当着麦赛夫的面埋怨父亲,说他当年不该从中干预,让大姐错失良缘。
麦赛夫和艾爸爸的任职单位不在一个系统,平时很少有机会打交道。
他与艾平的继母和小妹妹有一些来往,曾经拜托她们帮助买过电子笔芯,订过《报刊文摘》,购买邮寄过《﹤许国璋英语﹥自学手册》,也曾顺路去小妹妹单位看望她,应邀到她家里做过客,但是总的来说,联系也并不多。
联系不多,是因为没有合适的身份,也没有合适的理由,只能放在心里,偶尔回忆,经常牵念。
艾平爸爸离休的时候,后勤卫生保障工作还处于三军“分灶就医”阶段,他就医看病的体系医院离家较远,遇到紧急情况会有诸多不便。麦赛夫知情后,曾经出面协调,帮助解决这一问题。
2000年5月,麦赛夫在深圳一家中央企业工作时,到成都参加企业表彰会议,5月22日下午特地腾出时间,打 *** 把艾平和她女儿约到皇冠假日酒店,在三楼的西式咖啡厅吃了一次自助餐。席间,艾平向麦赛夫通报说,她爸爸在1999年8月去世了。
麦赛夫听到这个消息,心中五味杂陈,无语凝噎。
19/ 无颜以对
见过艾平和她爸爸之后,麦赛夫的心事了却了吗?
了犹未了。
虽然,内因是变化的根据,外因只是变化的条件,但没有适当的温度,鸡蛋毕竟孵不出小鸡来。有情人未成眷属,艾平的闺蜜“与有责焉耳矣”!麦赛夫感觉很有必要亲耳听听燕杰作何解释。
早在从“小特务”那里获悉燕杰被特招入伍之日起,麦赛夫就开始关注燕杰的行踪。他给燕杰写信没收到回信,但他没有灰心,没有放弃。
1985年,百万大裁军,文艺团体压缩编制,精减员额。麦赛夫听朋友说,燕杰也换地方了,转到长春一个广播电台当播音员了。
1991年深秋,一个刮着西北风的阴冷天气,麦赛夫去长春采访,其间特地去电台约见燕杰。
【图43:广播电台旧址】
麦赛夫让传达室值班大爷拨打内部 *** ,通知燕杰“有人找你”,然后就在传达室的长凳上坐下来,静静地等候。大约过了5分钟的光景,对面的楼梯上走下来一个身穿黑色风衣的女子,东张西望地来到他面前。
您是哪位?
你猜。
沈阳李大哥!对不对?
不对,我是……
哦——
岁月是把杀猪刀,一点儿也不假,什么人也经不起时间的氧化,互相你看我,我看你,看不清更看不明白时光是怎么把对方雕刻成这个样子的!
形体变化导致双方见面后感觉都很生疏,互不相识。在麦赛夫眼里,燕杰已是面目全非,身材发福变形,脸色比从前更显灰黄,全然看不出一点儿当年的模样,感觉好像从前那个他所认识的燕杰,已经被什么人谋害,站在面前的是犯罪团伙派来懵人的一个替身——真像推理小说描写的灵异事件情节。
燕杰也觉得麦赛夫变了模样,身材变高变壮,气质变得既像文人又像武官,完全认不出来他到底是不是麦赛夫了。
本来,麦赛夫这次来见面是想问问燕杰,问她当年对艾平说了些什么,导致自己抱憾终生。但他也明白,直接提问,不容易得到诚实的回答,可能还会遭到拒绝。就想先问问燕杰自己的事,缓冲一下,问她现在和沙田还有没有联系。不料燕杰刚听到沙田二字,就说我不想提过去的事儿。
可能对她来说,那段不堪回首的经历,已是前尘往事。听村民们说,燕杰从离开小村子那一天起,就断绝了与沙田的一切联系。
你怎么想起找我来了?燕杰板着脸问。
其实从麦赛夫自报姓名开始,她就一直板着脸,眼睛东躲 *** 地不正面直视,一副做了亏心事又不敢面对的样子。
当麦赛夫问她当年为什么要颠倒黑白反咬一口,导致他和艾平分手时,燕杰说“不为什么”,过了两秒钟又补上一句:“为不为什么你还不知道吗?”不但没有表示出一丝一毫的歉疚,反倒把问题踢了回来。
我给你写的信你收到了吧?麦赛夫问。
收到了。
收到了怎么没回信呢?
你在信里已经认定是我挑拨你俩“劳燕分飞”了,你让我怎么回信,说什么呀!
说说当年你是怎么对艾平说的嘛?
早就忘了。现在我不想提过去的事儿了。
燕杰说完,望了一眼墙上的电子钟,一拍大腿说道,哎呀,差点儿忘了!我得赶紧回去了,单位给我分了一套房子,工人正在给我装修呢!说着,一转身出了传达室。麦赛夫也跟着走出门来。
看装修可能是真的,但主要还是她无颜面对麦赛夫,用她熟悉的京剧《红灯记》里李奶奶的唱词来说,她是“怕谈已往”,所以便顾不得礼貌不礼貌,连一句再见都没说,就匆匆逃离了。
【图44:怕谈已往,燕杰匆匆逃离】
望着燕杰远去的背影,麦塞夫的内心不再纠结,他确信,燕杰的逃离不仅是一种回避,也是一种默认,一种不言而喻和不证自明,有没有她的“口供”已经无所谓了。而且,正如西绪福斯的神谕:他尽管没能把巨石推上山顶,毕竟也曾为此尽过更大努力。
多年以后,麦塞夫听到一个传闻,说是燕杰得了一种怪病,因大脑里面控制语言功能的区域受到严重损伤,她失语了,不能用语言和别人交流,想说什么,要用笔写在纸上,像个识字的哑巴。但是,她张嘴唱歌的能力却没有丧失,经过训练还能歌唱。科学研究证明:人的大脑两半球是有分工的:左半脑是“语言脑”,说话的功能由左半脑掌控;右半脑是 “音乐脑”,唱歌的功能由右半脑掌控。如果“音乐脑”损伤较轻,即使患上失语症,也能被重新“激活”;西方国家已有这样的先例。
【图45:人脑左右两半球的功能】
燕杰失语是个意外。虽然在潜意识里,麦赛夫希望燕杰少用“语言脑”,多用“音乐脑”,但他听到这一消息后,却没有丝毫幸灾乐祸,反而万分感慨,无限唏嘘。
子在川上曰,逝者如斯夫!多少事,俱往矣!祝她早日痊愈吧!
20/ 平行四边形
【图46:薛定谔的猫(Schr?dinger's Cat)】
艾平菱花有主,艾父驾鹤远行,燕杰逃之夭夭,患上怪病。而生活仍在继续,农民之子麦塞夫情感历程中的一个时代——也翻篇儿了。
塞夫终于明白:成都的久别重逢,上海的登门拜访,长春的见面求证,只能意味着给不甘结束的故事,画上了无法闭环的朦胧句号。
自然科学领域有一个平行四边形定则:当两个向量合成时,以表示这两个向量的线段为邻边作平行四边形,这个平行四边形的对角线就表示合向量的大小和方向。
卡尔?马克思身边的“第二提琴手”弗里德里希?恩格斯,将这一定则创造性地应用于人类历史研究领域,深刻地阐明了社会发展的客观规律,指出,历史是这样创造的:最终的结果总是从许多单个的意志的相互冲突中产生出来的,这些单个的意志,构成无数互相交错的力的平行四边形,从整体上不自觉地和不自主地起着作用,其中任何一个人的愿望都会受到任何另一个人的妨碍,而“最后出现的结果就是谁都没有希望过的事物”(弗?恩格斯致约?布洛赫的信)。
社会历史如此,人生不也一样吗?人生故事的结局,也常常是“谁都没有希望过的事物”。
那么,麦赛夫会为自己长途跋涉的求解感到后悔吗?不会,他这样自我解嘲:想想“薛定谔的猫”这个奥地利物理学家的量子推演实验吧,如果不揭开盖子进行观察,那么永远也不知道猫是死是活!
参考资讯:
非虚构小说是基于实际发生的真实事件和人物,运用小说手法,对一个主题事实的形象追叙。
非虚构小说所叙述的真实,不完全等同于所叙述的真实对象,对象已经发生,非虚构小说则是事后的符号再现。
非虚构小说并非毫无虚构,而只是有意识地限制了小说中的虚构成分,使小说较为逼近生活本真状态。
非虚构小说用文学形象展示事实、提供信息和感悟,而非单纯地为读者创造娱乐。
(THE END)
【照片由麦赛夫本人提供,部分来自 *** ,版权归拍摄者所有】
2023年06月27日 勘定于北京